正文 彼岸孤寂 — 章陸

章陆

李晋扬的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他的监护权判给母亲,父亲则是远走他乡,所以他从小就对「父亲」二字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敏感。

不过这些敏感的词汇很快就随着时间流逝了,他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因为工作被调往英国且同时和英国男子热恋中,所以母子俩理所当然地迁居英国。

说实在的李晋扬继父待他不薄,虽然不如亲生父亲亲密,但两人也会偶尔聊几句男孩子的话题;再加上母亲很为他着想,倒也没因此受到伤害,顶多是有些别扭罢了。

李晋扬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他那个时候很乐观,而且常常感到快乐,和现在的忧郁大相迳庭。

搬到英国的时候他还很小。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陶安宇的。

那个时候,还没有李晋帆。

陶安宇从小就在英国生长,英语比他流利许多。小孩子很容易就能玩在一起,再加上都有华人血缘,尽管在沟通上一开始有些障碍,倒也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多麽幸福。

直到李晋帆出现了。

李晋帆,是他一辈子的伤痛。

李晋扬就像「死」了。

陶安宇的眼里从此没有李晋扬。

李晋扬是流着泪醒来的。因为回忆太过清晰。

张泰凌彻夜未归,方求尘也伴了他一夜,现在正窝在桌旁打顿,脸色不佳,看起来是接近黎明才睡的。

李晋扬觉得有些难受,他知道方求尘是怕自己再次自残,所以才会这麽做。梳洗完後他犹豫了一下便推了推方求尘,示意他到自己的床上睡。

「我今天会去见杨教授的。」李晋扬低低地说。

方求尘勉强睁开眼皮,似乎在问「你保证」。

李晋扬点点头,「我保证。」然後将窗帘拉上,贴心地为方求尘挡住一些阳光便出门了。

窗外是一片阳光普照,走道工学院的时候背都湿了一大片,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额上的薄汗,有些言情地想着「自己还活着啊」,随即被一个女声叫住。

「李……李晋扬!」王培瑄胀红着脸大叫,随即想到什麽似地低下头,诺诺地补充,「……学长。」

李晋阳花了三秒检视自己身上是否有任何可能被叫住的尴尬状况──例如裤子拉链没拉,然後又花了五秒思考自己是否认识这位娇小可爱的学妹,然後非常肯定自己和她是第一次见面。

他迟疑了点头,「我是。」

李晋扬不怎麽认真地打量了眼前的少女,虽然长得不是世俗认定的美丽,但那双不大却水灵灵的双眸十分的漂亮。

「我是……外文一的王培瑄。」她小心翼翼地说,慢慢地走进李晋扬。

李晋扬对王培瑄的第一印象很好,礼貌而且细心,知道陌生人第一时间快速接近会带给他人压力,所以步调放慢。

「哦。」李晋扬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你好。有事?」

王培瑄鼓足勇气答,「这次晚会希望李晋扬学长可以参加。」

可能是讯息量太大,李晋扬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好看的嘴巴微开,看起来有那麽点迷糊、可爱。

慢半拍地回过神,李晋扬慢慢地皱眉,「年末的晚会?」

「是的。」

「外文系是和资工系合办?」

「是的。」

「为什麽我必须参加?」

尽管问题有些犀利,但李晋扬的口吻很温和,王培瑄顶多觉得有些尴尬倒也不算受伤。

「说、说来有点……嗯……不好意思……」王培瑄结巴地说,「因为学长很有名,所以只要学长来,一定可以吸引很多人来参加,就算是别系的也可能会来……这样。」

李晋扬面无表情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谢谢。」

王培瑄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俏丽的短发,「那个……如果可以的话,除了学长,希望方求尘学长也能来。」

李晋扬没有因为王培瑄的请求而面露不善,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还有事?」

「呃,不。」王培瑄迟疑了一下,「感觉……还是跟学长说一下比较好……」

李晋扬的心漏了一拍,表面上还是装作很镇定。

「什麽事?」

「有一个叫作陶安宇的转学生有稍微打听一下学长你……」

李晋扬稍嫌失礼地打断王培瑄的话,飞快地说,「我已经知道了。」末了发现自己有些失控,随即假意咳了几声,「谢谢。」

王培瑄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这让李晋扬对她有些愧疚,毕竟眼前这个少女并没有错,自己不该对她发脾气。

「很抱歉让你学长你不高兴……不过我尽量没有透露太多了……」

「没事,老朋友罢了。」李晋扬硬梆梆地说。

王培瑄又再三道歉後才离开,临走之前又鞠了三次躬,一脸的後悔和抱歉让李晋扬有些不知所措。

送走了对自己满怀歉意的王培瑄後,李晋扬觉得身心有些疲惫,下意识地从口袋拿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line有三则讯息,一则是方求尘提醒自己要去找杨教授谘询,一则是陶安宇以电话加李晋扬为好友,最後一则亦是陶安宇传来的。

李晋扬不惊讶陶安宇会有自己的手机号码,因为他很清楚陶安宇的个性,只要他想,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李晋帆也好,李晋扬也好,最後都成了他的囊中物,唯一不同的只是陶安宇自始到终心里都只有李晋帆罢了。

李晋扬不自然地颤抖着。

陶安宇,陶安宇,你究竟要逼我到什麽程度你才会满意?李晋扬垂下眼帘,犹豫着要不要点开讯息。

最後他还是屈服了。

上面只有两则讯息:时间以及地点。

李晋扬将手机狠狠摔在地上,牙关不自觉地打颤。

「陶安宇……」李晋扬绝望地蹲下,戳了戳已经黑屏的手机,「我知道你是想报复我。」

如果我的痛苦可以让你快活,我甘之如饴。他喃喃,然後将手机重新开机。

李晋扬最後没有去上课,浑浑噩噩地去找杨教授,一坐下来杨教授就忍不住皱眉。

「你气色看起来很差。」

李晋扬没有什麽诚意地抽了抽嘴角,「昨晚没睡好。」

「为什麽?」

李晋扬顿了顿答,「晚餐吃太多了。」

杨教授挑眉,满脸的怀疑。「你以这可以称得上瘦骨嶙峋的身体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说谎的小孩是会下地狱的。」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教授。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地狱。」李晋扬面无表情地反讥唇舌,倒也不是刻意想和杨教授对呛,只是想将问题模糊过去。况且他可不认为自己是瘦骨嶙峋……至少他还有一点薄肌肉,不像方求尘那麽纤细。

杨教授作了一个投降的手势,耸肩,「我斗不过你,小扬。」他说,「我只想问你最近过得如何?」

李晋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点心虚地说,「很好。」他答。

李晋扬推测方求尘没有将他割腕的事告诉杨教授,心里不禁一阵感动,却也没由来的感到抱歉。

「很好……吗?」杨教授苦笑,「睡眠如何?」

「很好。」在陶安宇来之前很好。

「需要服用安眠药吗?」

「不用。」在见到陶安宇之前不用,以後可能需要了。

「食慾呢?」

「很好。」

杨教授瞪他。

他改口,「还可以,您知道我食慾一直都是这样。」

「至少有吃就好……」杨教授无奈地说。

但昨天吐的一蹋糊涂,根本不算有吃。李晋扬在心里绝望地想。

「运动量?」

「偶尔会去慢跑。」

杨教授点头,「运动是最好抵抗忧郁症等心理疾病的方法。」

李晋扬点头,希望以後还有运动的机会,毕竟,陶安宇在以前常和他一起游泳跑步,希望到了台湾他的习惯可以改一改。他在心里祈祷。

「最近情绪起伏如何?」

「没什麽起伏。」在遇到陶安宇之前。

「负面情绪呢?」

「很少了。」李晋扬低低地说,当然,这些症状都是在遇到陶安宇之前,他几乎以为自己要痊癒了,但在碰到陶安宇之後便一蹋糊涂。

陶安宇一直以来都是他心里的结。

「很好。」扬教授点头,这样李晋扬有点心虚。

杨教授又问了几个比较专业的问题,李晋扬不知道自己回答得够不够虚假,至少扬教授很是满意。大概扬教授也没想到会有病患会刻意隐瞒吧,毕竟对谘商师隐瞒对病情没有好处。

「最後一个问题了。」扬教授将手上的笔记本合起来,看起来很轻松。

「请问。」

「最近有没有自残的倾向──嗯,这是张医生要我问的,就是之前一直是你主治医生的那位。」他说,「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吧,毕竟你现在状况这麽好……嗯?」

杨教授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李晋扬几乎是反射性地按住自己的右手腕,露出一脸的惶恐,牙关开始打颤。

「晋扬。」杨教授的声音瞬间低了几度,无框眼镜下的双眸锐利如应,让李晋扬如坐针毡。

「没有……我没有。」李晋扬下意识地回答,咬紧牙根。

张医生知道了。李晋扬心凉了一半,他知道陶安宇回国了,所以他才会揣测自己又开始了在英国的荒唐行为。

他不愿意陶安宇知道自己还在伤害自己,至少,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麽做。

「晋扬──」杨教授提高音调,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怖。

「我会去见张医生。」李晋扬飞快地打断扬教授的话。

杨教授很惊讶,一时之间竟也忘记回话,露出十足十吃惊的表情。他一直都知道李晋扬很排斥看精神科医生,原因他不是很清楚,所以现在李晋扬硬着头皮答应时他很惊讶。

李晋扬讨厌看医生,因为被当成精神病患的回忆,让他想到李晋帆在英国时对他种种尖酸刻薄的话,以及最後的最後,陶安宇对他的鄙视和不认同。

这些都很痛。但此时此刻,他必须见到张医生,那个说不定和陶安宇还有联络、在自己回忆也插了一脚的医生。

「我……我会去见张医生的。」李晋扬慌乱地起身,甚至撞翻了扬教授的茶杯,烫得他往後缩了缩,大腿很痛。

「晋扬,你──」

杨教授伸手想抓住他,但被李晋扬一手挥开,眼底是抹不开的惊恐。

「我会去见张医生的……以後都会。」他一边往後走一边答,「所以,不要再问我了,扬教授……拜托。」

李晋扬胡乱地抹了抹牛仔裤上的茶水,然後便说了些类似「我还有事」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这就是他讨厌医生的原因。谘商师没有强制他留下或是治疗的权力,但是医生有,至少在英国的时候有,他每天被陶安宇押去见张医生,然後治疗。

尽管那个时候他很幸福。

现在却很痛苦。

李晋扬一边奔跑,一边思考自己的目的地。

最後的最後,到底是自己失血过多而死,还是被陶安宇附属的回忆逼疯而进入精神病院,永远活在痛苦与快乐、现实与虚幻的世界?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原本停滞的崩溃,又开始因为再次遇见陶安宇而急速崩塌。

陶安宇,亲爱的你,如果这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赎罪,赎害死李晋帆的罪。

是我杀了你最爱的人。

李晋扬一边哭一边跑,也顾不得大腿上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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