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若,你等等到办公室来找我好吗?」
下课钟声响前几分钟,国文老师走到我面前,语气温柔的开口说道。
我点点头,但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国文老师是所有老师里面最疼我的一个,甚至还胜过於英文老师,她就像我第二个母亲,尽管落在旁人眼中只会惹来无数的冷言冷语,我也还是非常感激。
习惯了就好,我总是这麽告诉自己。
这是逃不掉的宿命。
「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我还听你们班导说你和梦漓毕业旅行也没有打算同房。」
见我沉默不语,老师便又继续追着问,「吵架了?」
「没什麽事,老师不用担心。」
她叹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神似乎很无奈,「海若,老师发觉从某段时间开始到现在,你写的作文越来越悲伤、越来越沉重,人也不再像从前那麽开朗爱笑了,你不告诉我,我怎麽帮你呢?」
帮?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笑,浅得无比悲伤,「谢谢老师的关心,我只是课业压力太大,心情变得有点黑暗,写出来的东西也受了影响罢了,我和梦漓没有吵架,真的没有。」
我们没有吵架。
只是对彼此心灰意冷而已。
她连吵都不屑,只不过是掏空了我的心再狠狠补上几刀。
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有些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情感是骗不了人的,尤其你在每个字里都注入了那麽深的感情,让每个读你的文章的人彷佛真的能够感受到你的真心,情感丰沛的人,最容易受伤。」
连老师都感受到了,梦漓。
我的真心。
「老师。」
「嗯?」
「已经回不去了。」
眼眶噙满了泪水,却没有滑落,我努力平静地望着老师担忧的神色,即使拚尽全力也要守护最後剩下的一点尊严。
「再也回不去了。」
※
毕业旅行就快到了,虽然我并没有沦落到无人想跟我同房,还必须与别班剩下的同学凑成一堆的地步,但最悲惨的是我和梦漓在游览车的位置是排在一起的。
我相信有所谓的人是她不是我,毕竟我那天都把话说得那麽绝了。
两个原本肩并肩的人最後却走到这种地步,其实也挺讽刺悲凉的。
梦漓的个性很倔,永远不会向人低头,先道歉的人也永远不可能是她。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所以我并不奢望她能跟我说一声对不起。
哪怕只要她说了,我就能够活下去。
我要的何其简单,但是想得到,却谈何容易。
她永远都不可能体会我的感受,而我也永远不会懂她的感觉。
这样的我们,注定了只能以形同陌路作为结局。
注定了只能错过,只能遗憾。
忍得连骨头都几乎要迸裂,也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和别人笑得那麽幸福。
我曾经为了守护她脸上的笑容,即使再辛苦,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幸福。
而现在,当时的幸福却变成了一种辛苦。
一种残忍。
「杜海若,没想到你连基本的本分都做不好,整间教室那麽脏是没看见吗?还不快去扫!」
班上以梦漓为首的女生对於我待梦漓的态度非常不满,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
像今天这种针锋相对,我早已见怪不怪。
从小到大,我什麽经验没有,应付这种事最多。
饱受欺凌是什麽滋味,我最能体会。
没人比我更明白了。
「跟你说话你那是什麽眼神,不要自以为高尚就狗眼看人低,你也不过只是比较擅长对老师阿谀奉承而已,说穿了,不就是矫情吗?」
我没打算回应其中任何一句无比尖锐的质问,也没有力气去反驳。
只是淡淡看了卫生股长咄咄逼人,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一眼,便继续默默的扫着地
矫情。
套在我身上,还真是适用呢。
「小卉啊,你跟海若说话这麽大声干嘛?吓死我了,人家辛苦的在扫地别打扰她了,我们去吃饼乾吧。」
班长大人的声音悠悠的传进我耳里,我没有打算抬眼看她,反正多看一眼也不会有什麽不同。
「看到她那副把我们都当成屁的样子我就有气,自以为成绩很好有老师缘,就可以这样对待你吗?你之前是怎麽对她好的,她却这样糟蹋你的真心,也未免太不要脸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
这故事编得太好太精采了,连我都忍不住要起立鼓掌了。
我践踏了你的真心,那麽梦漓,你对我的真心,是猜忌、怀疑,还是怨恨?
我所糟蹋的,是哪一个?
「你就是这样跟你们那群长不大的小女孩说的?说阿若糟踏你的真心,说阿若不要脸?」
这次我一抬起头,便看见阿甯已经挡在我的身前,替我挡住了那些锐利的视线。
「编故事的功力这麽高超又这麽会演戏,你不拍电影都可惜了。」
「又甯,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误会才会这麽讨厌我,但我跟海若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天造成的,你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我身上,错的人不是我。」
「开什麽国际玩笑。」阿甯冷笑道:「嫉妒心这麽可怕还有办法把自己说得这麽伟大,把所有责任都从自己身上撇除。真心?如果你自以为拥有的真心是拿来伤害自己的朋友,是拿来让你装可怜博同情用的,就丢了吧,反正你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不是吗?」
我痛苦的蹙了蹙眉,她们一来一往的争辩,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断轰炸在我的脑袋里。
『海若,我最爱你了啦,你那麽有能力又那麽温柔,我真的好庆幸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你幸福,我就幸福了,因为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啊。』
『我难过的时候,你总是默默的把肩膀借给我,让我有个安心的依靠;我生气的时候,你总是会逗我开心,当我的开心果,海若,谢谢你,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
『你这个笨蛋,明明这麽冷还把大衣给我穿,是不知道我会心疼吗?』
『不要再带着你那伤人的光芒走进我的世界里,关於你的一切,我全都不要了。』
『你没办法体会活在你的影子底下,是件多麽耻辱的事。』
『我不想再站在你身後,看着你闪亮却刺眼的背影,我不想再当一株陪衬的小草了。』
『对不起,我再也骗不了我自己了。』
好多好多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一遍又一遍的环绕在我的耳边。
还有我的心里。
我抱着头蹲下身,摀着耳朵的双手不停地在颤抖。
好吵。
好痛。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我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喃喃自语。
伤口没有癒合,又被再一次的撕裂。
看着跟你最亲近的朋友,一瞬间变成了杀了你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的敌人。
原来可以这麽痛。
「阿若!你怎麽了?你还好吗?要不要去保健室?」
阿甯担忧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我木然地眨了几下眼,紧紧拉住她的手。
「阿甯,我的梦漓,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哭了,但我死死攥着阿甯的手,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充斥在我耳边,心里有某个部分痛得让我呼吸变得很急促。
几乎就快要喘不过气。
「你把她找回来好不好,求求你......阿甯,求求你了,把她还给我......」
我听不清楚我自己说了什麽,那些声音吵得让我头痛欲裂,但我看见阿甯也哭了。
阿甯从来不哭的,至少我从没看过她哭。
她为什麽要哭?
是因为我吗?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梦漓,一步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紮出五脏六腑的疼痛。
眼前一片模糊,我猜我应该是哭了。
也应该是疯了。
「海若......」
隐隐约约听见她唤了声我的名字,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便打断她,「我求求你好不好......」
嗓子发出的声音似乎不是我的,这声音,沙哑得如此悲怆,「教我怎麽做才能像你一样,教我怎麽做......」
全身难受得让我好想放声尖叫。
为什麽?
为什麽时间没有办法冲淡我的伤痕,为什麽那些伤口还在无止尽的扩大,还在不断地渗血?
就像碎了满地的玻璃碎片插在我的心上,一道一道的拉痕,周而复始的被撕扯。
你不要了属於我的一切,我也以为我可以不要了。
没想到我从来没有丢掉过,那些回忆还如影随形的跟着我。
只有我还在怀念,那些你不再怀念的过去。
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我做不到绝情也没办法报复。
我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我没有想要害你变成这种样子,拜托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我将脸埋进手心,深深吸了口气以後,抬起头直视着梦漓。
「你看不出来吗?」我偏着头对她笑,「我已经疯了,我已经没有办法正常的过我的生活了。」
「从前我们是朋友的时候你一点都不要紧我,你总是忽视我,跟每个人都能聊得那麽开心,我却从来插不上话,为什麽现在才表现得你有多在乎我!不是所有人都得以你为中心绕着你转,我已经在底下仰视着你够久了。」
「放过我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梦漓哭了。
她求我放过她,求我让她走。
我也想放过你,我也想放过我自己。
我为什麽会变得这麽蛮不讲理,为什麽要让我们之间的情谊碎得这麽不堪?
杜海若,你还想把事情弄到什麽地步才甘愿?
「滚!」
我对她咆哮,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滚啊!」
看到她哭我就心痛,我还害阿甯也哭了。
我到底在干嘛?
梦漓用充满水雾的双眸看了我一眼以後就转身走了。
我还站在原地。
未曾离开过。
「你是白痴吗?干嘛把自己搞得这麽没尊严,搞得这麽卑微去求她,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阿甯看我的眼神尽是难过和痛心,她说完以後也走了,只是阿甯走了以後还会再回来。
梦漓却再也不会了。
我将扫地工具收拾好回到座位上,发现大家早就把教室留给我们三个人,教室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
还真是贴心。
当我正准备从抽屉拿课本出来的时候,有张小纸条掉了出来。
是梦漓惯用的信纸。
『海若,有些事情,你无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