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鬼魂在我手里抖了抖,开始慢慢变化。
我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地出现在我面前,从透明,慢慢到可以看出形容。
好像镜中的我一般的模样。
他沉默着,那样的看着我,和小时候,我要出去与别人玩,没有带上他时一模一样。
我听见他低声地叫我:「哥……」
我狠狠地抓紧他,用力摇晃:「你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太宗麽?!你不是享受太庙香火麽?!你不是应该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你怎麽能成个野鬼,这到底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只少年鬼抱住树杈兴致勃勃地观望着,我也顾不得丢人了。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低声说:「哥,你出来这麽久,果然都没有看史书,那个柳桐倚也没有告诉你……太宗是景霂。」
淑妃成天抱在怀里的那个缺着牙齿还老流鼻涕的小萝卜头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听见自己在咆哮:「怎麽是他!那你是什麽!」
他说:「穆哀恭孝太子,赐帝仪。和哥你差了几个字。哥你是肃德英贤太子,赐帝仪。我们埋在一起。」
树杈上的少年鬼倒抽一口冷气:「我知道,我知道,太祖皇帝那对没福气做皇帝,一起暴夭的双胞儿子,原来就是你们!啊啊啊,你们是断袖?啊啊啊,难道是当时的大臣们发现了你们的不伦之恋,所以你们就殉情了?啊啊啊,史书上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太可怕了!……」
景湲轻声说:「原来哥一直以为,我取代你坐了皇位,我在哥的心里,果然是这样的人……」
少年接着大叫:「哇哇,这种话,好肉麻好肉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我觉得只要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得灰飞烟灭。
「你……你到底……」
「哥,我和你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为什麽你一直不信?」
景湲一直都不喊我皇兄,总喊我哥。後来我做了太子,他还是这样喊,直到某天,有宦官说:晋王这样喊,有些不成体统,他这才改了口,喊我皇兄。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是会喊我哥。
「哥做了太子後,就离我远了,我知道,你有些猜疑我。那时哥去和父皇说,要把太子之位让给我,我就想,倘若没有我这个弟弟,哥就没有烦心事了……我不学那些什麽韬略文章,只学骑马打仗,我想,等哥做了皇帝,我就去边关……」
景湲是和我说过,要去边塞,那时我刚和父皇提过要让出太子之位,阿湲来东宫找我,和我说,想到边塞去。
我当时有些诧异,只怕是我要让出太子,反倒给他添了事,赶紧说:「边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你去那里做什麽,到时候我想找人下棋,都找不到。」
他道:「多得是好棋师,找一个来陪皇兄下不就行了?」
我道:「你真会堵我话,要是喜欢和别人下,我何必成天找你?」
阿湲的嘴角扬起了些:「那我不走了,留在这里陪皇兄下棋,什麽时候皇兄找别人下了,我再到边塞去。」
那天晚上,他又留在东宫里睡的。
早上起床,我将他的腰带碰到了地上,上面的玉扣碎了,我拿我的腰带给他,他说,上面有太子的纹饰,不敢系。好容易找到了一条我没当太子前的的旧腰带给他用了。
我又让人做了一条新腰带送他,就是後来做了我上吊绳的那根。
我不断地摇晃景湲:「母后换掉我,不就是为了让你当皇帝?你为什麽也成了鬼?为什麽便宜了淑妃家的那个萝卜头?」
景湲低声说:「母后当时和我说了她的计画,我觉得她和柳老头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但我活着,总归是哥的祸害,所以我进宫之前就喝了毒药,本来想见哥最後一面……」
结果朕那时已经是吊死鬼了。
我们真是一对苦逼的兄弟!
我痛心疾首:「你怎麽就那麽傻?我怎麽会为了那个破皇位杀你?你不能看看我再做决定?」
景湲笑了:「哥不也是从来不信我绝对不会篡你的位置?你又为什麽不能看看我再做决定?我们彼此彼此。」
我一时无语。
对,我们是一对缺心眼的兄弟。
母后自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结果生了一对傻儿子,最後她最看不上的淑妃成了太后,她肯定气死了。
景湲说:「母后那麽早过世,的确大多是被我们这事给气得,她薨的时候,我都藏在皇宫的犄角旮旯里,生怕她的鬼魂发现了我,要找我算帐。她是想找我们算帐来着,不过有鬼差拦着,我们和她不同路。我想去天牢找哥,但是那里我进不去,哥又出不来,我只有在外面等你,好不容易等到哥附在景卫邑身上出来,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可是哥在肉身中,看不见我……」
他一脸委屈。我不禁又揉揉他的头顶。
我在天牢里这些年,虽然很闷,但是阿湲在外面这麽多年,要躲太阳,躲各种法事,过得肯定比我苦。
「乖,现在我们兄弟团聚了,谁也不用怕了。」
景湲立刻凑过来,贴着我站。
少年趴在树杈上,感慨地说:「幸亏你们二位没做皇帝,要不然我们就亡国了!」
我瞪他一眼:「朕若是皇帝,必然是一代明君,阿湲更是!」
肯定不会比淑妃的那个萝卜头差,起码没有景卫邑那麽窝囊的後人!
六
我躺在厢房中睡觉,思索着将来。
多年的怨恨已经解开,我和景湲是否还有到地府或转生的资格?
只是转生之後,就会忘记前尘往事,我和他或许不再是兄弟,下一世对面不相识。从此什麽都不记得。
我朦胧睡着,忽然感到有什麽冰冷的东西凑近我的嘴边,带着一股奇特的,强大的力量。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景湲拿着那枚景卫邑曾含在口中的玉片,要送到我嘴里。
我拍开他的手:「原来那少年说,我拿你当炉鼎,就是指这个。」
玉片上有景湲的魂气,他的身体已经变成全部的透明,他说:「哥,我做了这麽多年野鬼,魂魄残缺,可能已无法投胎,地府不收我。哥吃下这个,我就能跟哥永远在一起,本来我们两个就应该是一个。」
我大怒:「你做了鬼脑子还不清楚麽?你和我就是两个,怎麽能变成一个?你让我拿你做炉鼎,吞了你的魂气,然後看着我亲弟弟灰飞烟灭?」
景湲看着我:「哥,就算到了地府,我们去投胎,今生记忆,也变成全无,如果哥不记得我,如果我不记得哥,我觉得和灰飞烟灭,也没什麽区别。」
我一拳砸在他头上:「区别大了,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不记得你,他日或者还能相见,什麽都比没有强。再说,你怎麽能断定,你会不记得我,我会不记得你?」
我夺过那枚玉片,摔成两半,景湲的身体颤了一下,那些魂气涌出,他的身体又回复了正常的模样。
我把那玉塞给他一片,我留下一片。
「这玉是千年的灵玉,带着它去地府,或者能留下一丝记忆,来日如果你我转生,对得上这玉,就记得起你我兄弟的今生。」
我和景湲还有那个孟姓少年後来都被鬼差收编,带到了地府。
孟姓少年的冤仇本来已经报了,但他还是存着一股不甘心之气,才一直缠绵在人间,无法进地府。
「但现在我想通了,太宗皇帝比我还倒楣,我还有啥想不通的!我要去投胎!有个新的美好人生!」
我站在奈何桥头,看见他豪迈地喝下一大碗孟婆汤,洒脱地对我和景湲挥手:「有缘来生再见!」
我也向他挥手:「来生再见。」
「来生再见。」这话我又说了一遍,是和景湲说。
那玉能否让我记得今生,真的不好说。
我把孟婆汤送到口边。
做人时,做鬼时,一桩桩事浮现到眼前。
我终於明白了一句话——一切皆空。
执着也罢、怨恨也罢、眷恋也罢,一生一世,到头来,原来都是空。
那为何还要有生?
我不明白。
但我想要一个来生。
我想看,来生,我是否还记得景湲。
七
夫子和我说,再敢让阿桂替我写功课,他就罚我抄一百遍论语。
我知道,肯定是慕芩告得密。
不过大了我一岁,天天扮听话讨爹娘欢心,或者就和祖母说得那样,上辈子我们是仇家。
那麽肯定是我欠了他的钱。
我懒得理他。所谓惺惺作态者,必是伪君子。
像我这种视他不见的,才是真丈夫。
今天两位万叔叔来做客,总算将我从夫子的魔爪中解救出来。
我最喜欢小万叔叔,他又和气,又好看,身上很香,还总是送给我稀罕的玩意儿,慕芩阴阳怪气地和爹说:「慕苓那麽喜欢小万叔叔,爹你把他送给小万叔叔当儿子算了。」
小万叔叔说:「那不好,万苓这个名字,可没有慕苓好听。」
大万叔叔和小万叔叔还带着我到他们的船上玩。
那船上什麽都有,比我家还好。侍女姐姐也比我家的漂亮多了。
我问小万叔叔,有这麽多漂亮姐姐,为什麽你还没有媳妇?」
小万叔叔说:「就是因为漂亮姐姐太多了,娶了一个,其他的都不能看也不能摸了。」
说得很是。
不过,小万叔叔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的,他笑起来,可比那些侍女姐姐好看多了,我又觉得他说是在哄我玩了。
小万叔叔又带我到甲板上去玩,旁边的一艘船靠了岸,我看见那艘船的窗户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人,我觉得他很眼熟。
小万叔叔突然松开了我的手,转身回船舱了,走得很急。
我没有走,继续盯着那个很眼熟的人看,他好像感到了我在看他,也向我看来,他应该和小万叔叔差不多大,看见他,我就想起水墨画像中,那些衣袂飘飘的仙人,又好看,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我对他笑,朝他招手,他也对我笑了笑。直到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走到窗边,把窗扇合上。
晚上,我留在大船上过夜。小万叔叔好像心情不太好,自己一个人呆在小黑屋里,喝了很多酒,也不让美女姐姐们去陪他。
第二天早上,小万叔叔也没从房间里出来,我跑到甲板上,想再看看那艘船和那个眼熟的人。
结果,只看到了一个船屁股,那艘船已经开走了。
我悻悻地回到船里,吃了早饭,回家去。
可能是流年不利吧,快到家门口时,有个轿夫摔倒了,轿子里的我也摔了。
我瘸着从轿子里爬出来,轿夫正在和撞到我们的那乘轿子争执。
好像是旁边宅子里新搬来的人家的轿子,所以我家的管家和他家的管家正在劝解,说这件事不应伤了新邻居的和气。
我正站在一边看,脖子上的玉片突然掉了。
我弯腰去捡,却有一双手提我捡起了玉。
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鬼。他向我笑,看着我的目光异常熟悉。
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和我差不多的玉。
他把玉递给我,问——
「你叫什麽名字?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