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3)

一个时辰後,我踏上旷野中的马车,京城在身後越来越远。

张萧道:「王爷,是否去正阳府王妃生前安排的那里?」

我道:「暂时不必,先去苏州芹菜巷,有处空宅暂可容身。」

我合上眼,景卫邑的魂魄在身体中蠢蠢欲动。

他快醒了。

我道:「我先小憩一下,这处空宅,关系另一人性命,望二位不要再提起,只管住便可。」

张曹二人都体谅地答应。

曹总管又道:「那麽等到过江时,我先折路告辞,免得旁人生疑,由老张陪王爷去苏州,刚好他师父就在江南一带,可以替王爷医腿。」

景卫邑的瘸腿竟然可以治?真是意外之喜。

我假意要小憩一阵,预备先把景卫邑放出来一时,免得他疑心。

想夺这个身体,不能太过性急。神不知鬼不觉,挤兑散了景卫邑的魂魄才是上策。

闭上眼躺下时,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柳桐倚。

唇上尚有余味,不知来日是否还能见到他。

我竟然真的觉得他很不错,倘若我是景卫邑,定然会只喜欢他一个,把我告诉他的话,变成真心实意。

倘若我是景卫邑,这个倘若,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能成真。

夜色浓重时,我在院中赏星踱步。

住进芹菜巷的宅院已有几日,自景卫邑醒来後,他昼起,我夜出。他没发现我,我暗中时刻掌控着他,相处还算和谐。

张萧听了我的话,没再提过关於这栋宅院的话头。景卫邑只当这里是张萧预备的秘密住处,亦没多问,恰刚好两边都瞒住了。

张萧这几日四处打探过,苏州城中没有认得景卫邑的人。这栋宅院临近只挨着另一个小院,也是常年无人住。他方才冒险把景卫邑暂时单独留在此处,去请他师父来替景卫邑医腿,今日上午才走,大约三四日後回来。

於是整个一栋宅院里,只剩下我和景卫邑一人一鬼,更方便我折腾他。

景卫邑的魂魄远不如我,只是因为这具身体是他的,倘若公然对峙,我占不了多少便宜,只能暗中行事。

这具身体与他的魂魄生气相连,他一睡着,我便占着身体四处活动,凡人身躯怎能耐住昼夜不休。之前因为张萧在,我不好做的太明显,每天还让景卫邑的身躯休息一个时辰,景卫邑的魂魄都已经弱了许多,如今他走了,我一刻不停歇,等不到张萧回来,景卫邑就会因身躯衰竭魂魄消离,这具身体彻底变成我的。

景卫邑因身体魂魄皆虚弱,每日昏昏恹恹,吃一吃,坐一坐,走一走神,叹几口气,一天就过去了。他以为这是张萧或他师父的宅院,只本分在张萧收拾出的房间小厅中坐,到了晚上,我百无聊赖,便四处活动。

这栋宅院不算小,质朴清幽,长久无人住,院中长了不少野草野花,树木生长随意,凭添自然之趣。

除了张萧收拾出的地方,其他的房间都上了门锁,我虽然附在凡人体内,还能使些法术,便在无聊时,一间间房打开来看。

这些房间内也没什麽特别的东西,都积满灰尘,有的是普通的卧房,有的收藏了一些玩器,有的堆了满满的书,有一间竟然摆满了刀剑兵器,书架上还垒着兵器刀剑谱。另有一间像个书房模样,在宅院最深处,案几上还摆着砚台和未收的笔,甚至还有一页写着字的纸,只是砚台中墨蹟早已干透,笔尖都结了蜘蛛网,铺陈的纸张与案几上堆着的一摞手稿都已泛黄,满是灰尘。

我翻了那些手稿看,一笔秀逸的好字,居然写的不是品世文章,寄情词赋,而是侠客传奇。离奇跌宕,出乎我的想像。

我之前只听说过有这样的书本,并未看过,没想到做了许多年鬼後在无意中开了眼界。竟然是料想不及的精彩。

可惜这摞稿子没到结尾便没有了,我心痒难耐,再在屋中翻找,又找出许多有始有终的。昨天刚看了一个正看到精彩处,天亮了景卫邑要醒了,只得隐忍撒手。熬到刚刚景卫邑睡下,我在院中遛达了一阵,便去那房中取了手稿,搬了矮桌躺椅坐在廊下,点上灯烛细看。

看得入神时,忽然觉察到一丝动静,只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我放下纸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影走进了月门。

我是一只鬼,这回却被个活人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那人竟然是柳桐倚。

他……为什麽会在此处?

是追随景卫邑而来?还是替皇帝盘查景卫邑的同党,如今前来收线?亦或是发现了什麽不妥?

我仔细探查,附近除了柳桐倚外,再没有其他人。

我站起身,走下回廊,有意显露出诧异,「然思?你……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夜幕下,柳桐倚立着的身影倒像是缕幽魂,一片剪影。

「王爷请不必担心,我此番是称病在府中,秘密出京。怀王殿下刚刚亡故,诸事皆大乱,未曾有人发觉。」

他微微笑了笑,「其实我到苏州,已有两日,只比王爷晚了些许。这栋宅院之後的小院,亦是我的私宅,有暗门相通。」

哦,我也笑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然思,我知道了,原来你舍不得我,不放心,所以追着我过来了,是不是?」

柳桐倚的笑意更深,「是,我很不放心,所以追着王爷过来。但因张总管在,不便公然现身。」

没想到柳桐倚竟对景卫邑如此痴情,居然一路追随到苏州。我正惦记着他,他便主动送到眼前。

我正在想,要不要在抱住柳桐倚,亲一亲,以示惊喜与浓情蜜意,柳桐倚的袖子滑出我的手,人向廊下走去,「王爷在看什麽?」

我轻描淡写道:「老张想替你整整宅院,四处打扫乾净,在一处房中看见了这些手稿,我就拿来看看。原来所谓侠客传奇,竟然这样好看。然思你不怪我乱动你宅子的东西吧。」

柳桐倚依然含着淡淡的微笑,「都是些旧物,无关紧要。王爷喜欢便随便看。」

他手中还提着些什麽,放在桌上,「不知王爷可用过饭无,我想张总管刚走,院中留下的吃食恐不禁放,拿了些点心过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的纸包,内里包着几样点心,一股甜香。

我赞道:「这个好,等我拿小炭炉烧些热水,沏一壶茶,你我廊下赏星。」

柳桐倚道:「茶要浓些才好。」

我笑道:「这个自然。」

待我沏好茶水,与柳桐倚在廊下共坐,我叹道:「此时见到然思恍若隔世,又好像做梦一样。」

柳桐倚端起茶盏,「我在後面院中的小楼上,看这院内,看了两日。在京中牢内王爷求我帮忙,一直到此刻,我都有个疑惑存在心中,很想询问。」

他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直望向我,「敢问阁下,你究竟是谁?」

我端茶的手顿了顿,「然思,你说什麽?」

柳桐倚微微皱着眉,目光锐利,神色肃然,「我既然救了阁下出来,定然不会声张此事。但我只想知道,阁下究竟是谁,怀王殿下现在何处?」

我在灯影中看着他,柳桐倚倒出我意外。

我再笑道:「然思,你睡迷了吧,我哪里不妥了,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柳桐倚语调平缓地道:「阁下与怀王殿下,外貌无一丝差别,无论天牢之中,还是阁下金蝉脱壳之前,都没有时间也无理由偷梁换柱。但……」他再叹一口气,「阁下与怀王殿下,没有一丝相同。」

我又笑一笑,抿一口茶,「那这样吧,你告诉我,有哪些不同,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好不好?」

柳桐倚看着我的神情有些复杂和无奈,「怀王殿下就不会用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人可以变,语气可以改,话语可以由转换的心境而生。我有许多理由,能驳倒柳桐倚这句话,但我听着他继续说。

「怀王殿下不爱甜食,不吃这几种口味的点心。」

「怀王殿下晚上不喝浓茶。」

「怀王殿下并非随意翻阅他人物品之人。」

「怀王殿下看过阁下在读的这本手稿。」

……

我听他一条条地说,终於听到他说——

「怀王殿下所爱之人并非在下,阁下做的事,说的话,他都不会说,不会做。」

我真心地笑了,扬眉看他,「那麽然思心存疑惑,还救了我,只为了解开谜题,知道景卫邑在何处?你为什麽那麽喜欢景卫邑?他一点也不喜欢你。」

柳桐倚道:「我已将缘故说完,请阁下告知事实。」

我继续道:「景卫邑喜欢的人是那个云毓,他满心都是他,他临死的时候喊上你不过是想吓住你让你不怀疑他是诈死方便他脱逃。他一辈子都不会真心和你说喜欢你,你何必这样待他?」

柳桐倚神色不变,语调和缓,「请阁下告知事实。」

我冷笑,「你又何必故作镇定,还一口一个怀王殿下,你心里说不定卫邑卫邑喊了多少遍了。」

柳桐倚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怀王殿下一般喜欢旁人喊他的字。」

啊?我一时有些怔。

柳桐倚继续淡然道:「也就是说,我若在心里喊,也是喊承浚承浚,而非卫邑卫邑。」

……

柳桐倚接着道:「当然,我也觉得承浚比卫邑顺口些。」

…………

我无语地看了柳桐倚半晌,方才道:「好吧,我告诉你。信不信由你啊,我没有说谎,但是你肯定不会信。其实——我是一只鬼。」

柳桐倚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我。

我想他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再补充:「我是吊死鬼,死在那个牢房里很多年了。」我伸长舌头,翻翻眼珠,「勒,就是这样的,吊死鬼。」

柳桐倚还是没有反应或者没有反应过来。

我继续深入地道:「因为我总是找不到替死鬼,你知道,吊死鬼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所以我只有占了景卫邑的身体。现在这个身体是景卫邑的没错,白天是他的魂,晚上是我的魂,我准备让他的身体昼夜不歇,使他魂魄衰竭消散,这样我就可以彻底占了这个身体。」

我解说完毕,观察柳桐倚的变化,只见他又微微皱眉,满脸若有所思,我道:「你看,你不相信吧。」

柳桐倚的双眉忽然又舒展开来,「原来如此。」

我愕然:「你相信?」

柳桐倚的表情的确像是没有不信,「在下只相信事实,事实在眼前,就算再离奇,也是事实。洗屍之时,在场人中,有之前时常陪伴怀王殿下的楚寻公子。我一直不解,阁下绝非怀王殿下,为何身体的确是怀王殿下。」

我皱眉看柳桐倚,真心实意地说:「然思,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柳桐倚微笑道:「阁下开我的玩笑,也该开够了。」

我诚恳道:「我说的是真话。」

柳桐倚端起茶盏,「如此,多谢。但我已知事实,就要设法解决此事,阁下是鬼,是否因为有未了的心愿,才附身在怀王殿下身上?」

我也斟了杯茶,「你是不是想问我,怎样才肯放了景卫邑?我没什麽未了的心愿,只是想要个身体而已,景卫邑的身体恰刚好正合我意,我不打算走。」

柳桐倚道:「假若阁下只是想要找个附身的躯体,或者还有再商量的余地。」

再商量的余地,难道要另安排个身体给我?

或者,更动人一些,柳桐倚打算代替景卫邑,出让他自己的身体让我附身?

我一口回绝,「我只觉得景卫邑比较合意。然思,你何必赶我?反正景卫邑本就是你们整个朝廷认为该死的人,反正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不如便宜我。至於你,我知道你喜欢景卫邑,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景卫邑,只当是转了性情。」

我抛下茶杯,凑近他,「那个景卫邑,满心都是别人,我只喜欢你。从今往後,景卫邑,只喜欢然思一个。我有身体,你有景卫邑,不是两全其美?」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