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把它留给我们三人中,最需要的人吧。」小屋里,她望着纯白布帛,忆想起当日他送来时,似若不经意的言语。
已多久没见到素续缘?襁褓中的模样,既清晰又模糊。量算布匹长度,她轻轻笑了笑,自语低喃:「这是你的谜语,或你的情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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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之交。林深处,他寻见、倚坐枫树下的她。
特意地放轻脚步,素还真想看静默阖眼的她,究竟聆听什麽。
才走了两三步。风采铃却已睁眼,望着他微笑:「你也听到了吗?」
「怕是连风声也没有。」摇头轻笑,素还真伸出手让对方搭扶。「邀约我一早前来,难道就是……。」
顺扶着对方的手站起,风采铃笑靥深深:「没有风声,可是却有枫叶的笑声哪。我听见它正笑你呢。」
没待素还真反应,风采铃再递上怀中收藏的雪白裳衣。
「我猜猜看,这会是给谁?是续缘、还是你自己……?」但见纯白颜色,素还真已知何物。
直截就把裳衣展开来。
展开、却见是成年男子的深衣。瞬间,舒缓愉悦的心情消失,素还真的脸色比衣色更白。
双眉交结,望向对方。素还真哑然失声:「怎麽会这是这样?那明明就不够……。」
「呵,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风采铃依然笑看着,对方的惘然失措。「你送来的布帛,最多只够为续缘缝制衣服。说是让我选择,可是你根本不打算让我为你做件衣裳。」
「你误会了……,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裳衣自素还真手中滑落。
「我拆解了一件旧裙裳,它的质地、颜色,都正好同似你送的布料。」风采铃俯身拾起,慢慢走向对方身後。不理会素还真,自顾言语:「没想到会这麽刚好。」
「……你真任性。」勉强一笑,素还真藏起心中原本要说的话。
风采铃将深衣展开,贴着对方身躯比试着大小。
「……我问过一页书前辈,他也说了续缘的情形。」沉默半晌,风采铃才说。「倘若我拿布帛做了续缘的衣裳,你是不是接着要说服我,该用你的性命换回他的?因为他是『最需要的人』?」
背对对方,素还真强抑情绪的话声中,还是有着颤音:「为他换血……,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那就用我的。」打断对方言语,风采铃改变之前的婉转。「你不在、我无法守护他到长大;相反地,你却可以。」
「你怎麽可以这麽说!?」素还真骤然回身,泛红双眼、无掩的绝决:「与其牺牲你,我宁愿放弃他!」
对方情绪反应,让风采铃许久无言。意绪流转间,她试图再扬起唇角,微微笑一笑。「……你只是在说气话,对不对?还是同上次那样,故意说我配不上你,作戏要我上当?」
看着对方故作轻松,素还真还是相同言语:「其他人我不管,但不可以是牺牲你。我不要你因为续缘而送命。」
「你知道吗?我可是想了很久呢……。」眨眨眼,风采铃望着对方不舍神情,又是一笑。再把裳衣递给他,「如果你不喜欢这样式,就先收着它。待到续缘长大,再替我交给他。」
素还真却毅然推开对方,转身就走。「我不会收下它的。在没想到办法,同留下你们两人之前,我绝不会收下那裳衣。」
「既已让我选择,就请尊重我的决定。何况、我并不是离开,我只是……。」风采铃并没有追上。「请为我,活下去。」
相隔太远,素还真无法听清楚,她後来究竟说了什麽。
往後,他更无缘再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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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於武林各种大小事,他让自己没时间忆念她。
直到引灵山一役。
当鲜血穿体而出,尽射敌方大军之时。闭上眼的刹那,他想着,这一刻会不会是两人今生最近的距离?他犹豫,可不可以更向她走去,不再回头,无用睁眼,……直到重逢?
究竟是当年解方想到得太晚,亦或是她实在走得太坚决。他疑惑。
她彷佛早已预视了,之後多少次他想放弃素续缘、无数回他想舍弃他自己。
莫非她正知晓,定要让他永生遗憾,才能使他愿为她守护、她最想守护的人?更可以逼得他次次死地边缘,非得重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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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尘盦,隐居疗伤,他暂时脱离江湖纷扰。
筋脉尽碎再接回,有好一段时间,素还真得靠轮椅代步。素续缘常陪着他出外透气。这日,偶然进入稍远处的枫林散心。
相似的时节,巧合在清晨,同样的静谧。枫红树林、薄披白霜,直让素还真忆起往昔。
当时该要收下那裳衣的,後来他很是後悔。俩人相处的时日太短,可供追忆留念的事物,更少得可怜。
但、那一刻他着实动了气,气恼她怎会看不出来。
一样颜色、相似质料,当然不是偶然……。本来就是要给你,配作裙裳的上衣。「把它留给最需要的人。」就只是要给你的啊。
或许,她发现了,却偏偏不接受他的安排。
眼前忽有枫叶飘落地面。悄悄声音,仿似女子秘密嗤笑。
停止前行。轮椅上,素还真伸出双手,接下空中红叶,才看见被露水打湿的叶面,结起一层薄霜。
……原来这就是她当日聆听的。结霜的枫叶,是否也同那时她所说的,是在笑他呢?
看到素还真一路无言、悒郁神色,素续缘犹豫着,是否该把本来准备的东西,交予对方。
却无端、风来一阵,吹夺走素还真手中,没来得及握紧的枫叶。
素还真凝望飘失的红叶,落寞一叹。
见此情景,素续缘拿出怀中裳衣,试图安慰对方:「爹亲,您看看喜不喜欢?这是我前些日子在市集……。」
雪白深衣,方接手。一眼、素还真就认出。
双手微颤、视野渐模糊。
根本没听见素续缘说了什麽;素还真低下头,把手中珍捧的裳衣,紧密地贴覆着脸。隐去所有声音、表情。
素续缘就静静陪在对方身边;知晓欺瞒不了他,也无须再多言语。
好久,素还真才放下。
看见裳衣上,水湿一片。素续缘在对方耳畔轻轻取笑:「爹亲、这可是衣服,不是布巾哪。娘亲若知道,定要笑话你喔!」
惹得素还真破涕为笑。「……是你娘亲要你交给我的?」
素续缘默默点了头,再推着对方轮椅,缓缓前进。
「不过,你们真奇怪。娘亲那时怎不亲手交予您,何必让我再转交?」素续缘重说了当年情形,素还真却始终心不在焉。「……她还说深衣,衣裳相连,可是这不是谁都知道的?」
素还真愣望着裳衣。思绪飘忽又清明,当日种种、历历眼前。
再拿起深衣,细细审视,那时太多的情绪,他根本未曾好好看过。缝工细致,让人难以分辨,何为旧裳,何为新布……。
霎时,他哑然失笑。……怎麽会、怎麽会这麽晚才想到。
「爹亲!爹亲!」素续缘止行,轻唤着。
素还真才回神。微微一笑,「没事、没什麽,我只是发现自己多愚蠢。怪不得当年她说枫叶要笑我。」
对方原来愁郁的双眉,渐渐解开。素续缘稍稍宽心,抚拍对方的肩膀,再慢慢推动轮椅。
用情缘的线密密缝。新旧之间,早是一体,请莫要分旧衣新布。
连身深衣,衣裳相连,裳与衣此後不再别离。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吧。
「我并不是离开,」多年後,他才听懂她当时所说。「我只是换另一种方式留下来。」
(民国94年8月19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