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云霞会
到了正午,天色依然阴暗灰冷,晨间新闻的气象报告主播转述气象局发出的低温特报,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四波寒流,一天冷过一天的日子,彷佛提醒我,未来只会更加辛苦。
妈挨过存活机率不到百分之十五的脑瘤摘除手术,却再也没清醒,昏迷到今天过了一个月,医生要阿姨做好最坏的打算,妈可能会一辈子维持这个状态。
阿姨承诺会照顾我,但我心里清楚,打姨丈生意失败後,阿姨一人扛起家计,被生活费,两个孩子学费压得喘不过气,不时找妈借贷个三、五千块度日,根本无暇顾及我。对这位仅剩的亲人,我的期待不大,能够担任监护人,阻止社福机关强制介入收容,已是万幸。
虽然常有人说我心智年龄像是二十岁的成年人,实际上我才十三岁,母亲体弱多病,造就了我的独立,少了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固然可惜,但我不在乎,我爱妈,她也爱我,这点是我们之间最无庸置疑的一件事。
到医院看完妈,去了一趟银行补摺,家里还有五十多万元存款,提款卡在我身上,密码由我国历、农历生日组合而成,随时能取用。
这笔钱支撑不了多久,幸好从小在妈调教下,我弹得一手好古筝,当妈身体不适,家中开设的古筝班学生,便由我担任示范、教学。
得知妈病倒後,为了不让我们家断了经济来源,班上学生私下讨论,决定让我接任妈的工作。
犹如及时雨地伸出援手,内心感激无法以言表,只能尽心尽力回报。
白天我照常到学校上课,晚上端起了架势,战战竞竞地扮演授课老师身份,唯恐担误了他人学习。
这晚,依照妈先前定的课纲,教学进度该来到四段锦第一段清风弄竹。清美舒展、轻盈柔和的曲子,清风徐徐、绿林猗猗美景,因为紧张,硬生生被我弹成疾风狂扫、杨柳乱舞,一片惨不忍睹。
跟着妈习筝多年的学生,全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听惯了,也懂得欣赏筝曲,自然察觉到筝音中流露出慌乱不安,体谅我的处境,装作一无所知,什麽也不说,耐心等我心情平复。
我羞得满脸通红。
好不容易结束课程,精疲力尽往沙发一躺,这是一个七年级生该过的生活吗?
对一般人不是,对我却是得赶快习惯上手的现实。
稍作休息,便开始清洁教室,接下来便是整理家务。
打扫、拖地、洗衣倒是驾轻就熟,一想到今後再也不是在旁边帮妈的忙,而是一肩扛起,必须天天如此,鼻子不知不觉酸了起来。
为了命苦而啜泣?妈说过,我并不是这样不争气的孩子,我也不觉得自己是。
假如妈能苏醒,我宁愿作一辈子家事,为此我不知道已向神明乞求过多少次,偏偏从未得偿所愿。
越独处越是思念妈,忽然感觉到心头一紧,不安预感汹涌而来时,电话随之响起,医院捎来病危通知。
等不及阿姨骑车来接我,我一个人搭上计程车赶往医院。
妈恢复了意识,颅内压力居高不下,出现剧烈的癫痫症状,护士说她口中喃喃不断地喊着:
「身云、身霞。」
云是我,霞是妈口中出生没多久便与我们分离的妹妹,我和她是孪生亲姊妹。
抢救现场很混乱,家属只能站在病房外空等。
听见随後赶来的阿姨在走廊远处,蹲在地上,抱着一个陌生人焦急喊着我名字,嚷嚷要医护人员过来带我到急诊室。纵然讶异,但一颗心全悬在妈病情上,无暇理会这场不知从何而来的骚动,专心盯着病房大门,暗暗求神赐下一线生机。
盼了又盼,终於盼到医生走出,满头大汗告诉我,妈总算存活下来,但随即又陷入昏迷之中。
此时我求的已经不多了,保持原状也比没有妈强。脑中浮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句歌词,满满感同身受。
离开母亲的孩子确实会是草,而且是一根终生飘零无依的断肠草。
徵得医生同意,进入病房探望妈,我握着妈的手,只是哭,安静掉泪说不出半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阿姨才走入,我不知道该用什麽形容词,描述阿姨看见我的表情。像是迷惑、错愕、惊讶、恐惧揉合在一块的大杂烩。
「小云你人在这里,那在急诊室的人是?」
阿姨用力拍了拍脸颊上肥满的肉,想确认自己是否在梦中?
「我刚刚见到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
一确定妈度过危险期,阿姨迫不及待说出方才奇遇。
「她下半身全是血,我还以为你怎麽了?」
除了我,妈从没向人提过她还有另一个女儿。
这是妈第二次动脑瘤手术,第一次在她二十四岁,当时她只身在外地念研究所,发现脑子里有癌细胞,没知会家人一声,一个人到医院进行手术。
家人知道时,是手术早已成功,妈身体痊癒後的事,附带抱着我回家,差点没把外婆气死,因为妈抵死不说出爸是谁,她们有一大段时间几乎断绝往来,於是乎爸、我和妹妹变成了亲戚间的禁句。妈不愿意提,大家更不会问,即便外婆死後还是如此。
「看错了吧?」
我猜是慌乱中,阿姨看走了眼。
「真的很像,不信你去看看?」
「哪有心情?她没事吧?」
礼貌性问了一下。
「第一次来月经,好像是容易经痛的体质,量又太多,整个人吓到昏倒。」
阿姨以为是我,在一旁关心守候,等听到医生确诊後,晓得是女性必经过程,这才安心搁下,那个据说和我同个面貌,正在输液休息的女孩。
「你还没?」
试探性问我来过经期吗?
「会那麽严重吗?」
我的回答间接承认我仍是个女孩。
「每个人不一样,算一算时间差不多,阿姨以後会慢慢教你。」
明白阿姨好心想扮演母亲角色,我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毕竟妈还在我面前,随时会醒来,无须她多事。
「妈跟我说过一点,再不懂我可以问老师、同学。」
身旁有进入青春期的朋友,从她们身上我学到不少。
「你们两个人果然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
阿姨话中有话,暗指我和妈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母女同心嘛!」
我听得出来,把它当作是赞赏。
阿姨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又陪了我大半个小时,见妈病情稳定,才问需不需顺道载我回家?
我拒绝,坚持要在医院待一晚。嘱咐我小心,将外套脱下借给我保暖,阿姨终於拖着沉重步伐离开,如果她这时回头,会看见我充满感激目送她离去,但万一她真的回头,我想自己又会隐藏住这份情绪,故作坚强笑着挥别。
阿姨说得没错,我像极了妈,有其母必有其女。
快要溢出来的感情需要宣泄,十分钟後,我下楼想到外头透透气,过了探病时间的医院,进出全得通过急诊室,刚经过便被值班护士惊吓目光吸引。
她愕然地指着我,又指向中央病床上的女病人。
「你们是双胞胎吗?」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没回答,直接往护士所指方向走去。
一见到脸色苍白昏睡中的女孩,因为饱受惊吓,我下意识摀住嘴,除了额头浏海不同,眼前的女孩不就是我。
「真的好像。」
护士趋近说。
「马佳身霞,好特别的名字。」
护士自顾地说,我却为了身霞这两个字,震撼到全身发抖。
妈说过我有个妹妹,妹妹从小待在爸身边,基於某种缘故,我们相隔非常非常远的两地,不知这辈子有没有缘份能见到。
我猜想,爸不知从哪里知道妈的消息,千里迢迢带着妹妹赶回国,妹妹可能等不到明天,独自跑到医院探望妈,没想到碰上生理期与阿姨巧遇。
「医生说你妹妹……还是姊姊?」
因为我握住了女孩的手,护士当作我默认两人之间的关系。
「妹妹。」
我脱口而出。
「你妹妹好像有点惊吓过度,医生帮她打了一针镇定剂,好好睡一晚就会没事。」
护士摸着我的头发说。
「你叫什麽名字?」
「身云。」
我反射地说。
「送她来的人是你亲戚,她姓王对吧?大概太紧张,把你们两个人姓名全搞错,病历上写着王身云,後来是你妹妹大吵着,说她不是,才改过来。」
「这件睡衣哪里买的?好像电视上清朝人穿的。」
护士调整点滴流速时随口问了。
这时我才留意到疑似妹妹的女孩身上衣着,缎面绣花,全然旗袍样式。
受邀到外头表演时,妈总穿着旗袍登台,家里不乏漂亮的旗装,我也跟着作了几套,对它们再熟悉不过了。
「旗人的睡衣,我妈是古筝老师。」
教授旧时乐器的人,给人一种穿扮、气质往往古色古香的感觉,只要这麽说,别人就会停止追问。
「难怪。」
护士也不例外,像是得到满意解答,不再打扰,留我们独处。
那时我们谁都没想到,身霞真的来自於古代,是个货真价实的清朝人,而我竟是在清朝出生,即将动身前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