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日,午後春雨方歇,许多枝叶沾着些微雨珠,映出天边微光。
让雨水涤清的气息纯净,唐井富深深嗅了一口气,在浅浅的茉莉花香中淡淡微笑。
他穿着一套碧蓝长袍,腰系白玉带,冠发整洁地立於书房窗棂前,抬眼看向外头。
几忆相思,复愁肠。
对他而言,茉莉的香气似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中倾翻的过往点滴,一再提醒着那些鞭长莫及的岁月。
可他甘愿,心甘情愿。
若人的一生,真会有那样一个人是镂刻在心上的,那麽,他希望是她……
静静嗅着淡淡微香,往事几何,如梦似幻。
乌衍敲了敲门:「大人,他们又来了。」
「还来?」唐井富难得地蹙起眉头。
「是。」乌衍平静的嗓音里像是带了点不耐,「若大人不想见,要不属下去推了吧?」
「罢了。」他淡淡摇头,「你拦得了今日,明日他们一样会来。通传下去,让他们稍候片刻。」
唐井富拢紧了眉,宁神细思了会儿,才掸掸衣摆、起了身随着乌衍去往前厅。
厅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位花灰袍衫的长者和一着枣红裙衫的大婶,而其後跟着四位褐衫与青衫的护院家仆。
他们分别是卢府的新管事卢赭,以及林府的管家娘子林姗梓。
打自三月初十,卢志乾与林得诺获罪一事传出後,这几人隔三差五地就会来到宿州县衙。美其名是探访唐大人,可实际上却是花招百出,软硬兼施地想要唐井富睁只眼闭只眼,放过这两位「不谙世事」、「骄纵初犊」的少爷。
唐井富来到厅口见到又是一副阵仗,不禁抬手揉了揉额,几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後才踏入门内。
「唐大人哪。」一见到唐井富,林姗梓就笑着迎上去。
他抬抬手,有礼地开口:「林娘子请坐。来人,沏茶。」落坐後他环视了一圈才开口,「不知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哎唷,唐大人,您跟我说笑哪。」林姗梓抛着眼色掩嘴笑,「前几日我不是才跟您提过吗?莫非您贵人多忘了不成?」
她甩了甩帕子,朝着卢赭拼命使眼色,就听见卢赭随後哈哈乾笑地打蛇上棍。
「不就是嘛唐大人!这卢公子和林公子那是两府的掌上宝,老爷和夫人宠都来不及了,怎管得上他们的性子呢?他俩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活该给大人您赏个几棒子!只是,这唐大人,您罚也罚了,告示也张贴了,能不能给个商量,这牢刑就改成、改成……」
「改成在咱们府里禁着!」林姗梓急忙忙地接上,「我和卢管事一定替唐大人您看好他俩,保证房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放肆!」宿州主簿孙勤柏大喝了声,「你们这是什麽话,当宿州官判是儿戏,能由着你们胡来吗!」
「唷,孙先生,唐大人都还没开口,您这是着急些什麽呢?」
「就是,咱们问的可是唐大人。」卢赭不屑地瞥了几眼,丝毫不将孙主簿放进眼底。
「你们这!」
一直听着这些荒谬言论的唐井富呷了口茶:「行了,勤柏,你先下去吧。」
「大人。」孙勤柏皱着眉,拱着手弯腰说道,「您向来都是依着大明律令判案,於情於理,卢志乾和林得诺都是万万放不得的啊!」
他愤愤着,一双丹凤眼直瞪着那些人。
从前邹大人和这些商户同流合污,喝令他不得干涉之外,甚至还剥夺他身为主簿的权责,将他监於衙後,让他有志不能伸、有苦不能诉,只能眼睁睁看着官商勾结、鱼肉乡民。
幸而青天可监,圣上命了唐大人来接管宿州,继而把他救了出来之後,自己其实有一度想扔下这个破地方和破官职,草草寻一荒山野岭隐居去。可之後几宗富榨贫、强欺弱的压箱案被破,心灰意冷之际突然深觉唐大人为人正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他才燃起一丝希望,继续留任宿州主簿相辅之。
可瞧瞧这些人,刁奴霸主,抓着鸡毛就当令箭!看唐大人一身清磊、背後无高官傍着,就拐着弯施压,施压一不成,就东想西蛮地缠着,扯些荒诞无礼地钻空子、要求大人松口,真是些无耻鼠辈!
「勤柏。」
「大人?」
见着孙勤柏的怒意,唐井富却淡淡弯唇一笑:「我有分寸的,你别担心,先退下吧。」
「这……」他张口欲辩,却见唐井富自在地吹了吹热茶彷似心中已有斟酌,他才万般不乐意地应了,「是。」
於是孙勤柏拉长了脸地经过众人,连出了门都还三步一回头的看顾,让将一切都看在眼底的唐井富有些哭笑不得。
这孙勤柏呢,是个小小秀才,乡试卷子写得不错,这才让邹蟠远提拔了上来。学识渊博能举一反三,性子温和且思虑敏捷,可就是这一板一眼得太过耿直,实不可数。
他心底暗暗定下,等打发了这些人走後,非得叫他过来提点提点。
经过这番折腾,林姗梓笑得更欢畅,像是打定了唐井富会卖这帐似的,让人从怀里递来一纸文书。
「唐大人,您可别听孙大人瞎说,他啊,就个酸秀才爱发牢骚!您想想,要是卢公子和林公子让我们自囚府内,您能省多少功夫哪!光这三班衙役就能帮大人多逮几个小贼,您说是不是?」林姗梓将文书上呈,里头竟是林仕论的亲笔书函,明着赠与宿州官仓五百担的米粮以慰乡民。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信,「这端上门的好果子唐大人要不吃,那得多可惜啊……」
唐井富望着信,仍是淡淡地笑,喊了声:「林娘子。」
「欸,在这呢。」
「方才林娘子是否问了我,前几日跟我提的事,唐某莫是忘了?」
「哎呀,大人您官事繁忙,小的我哪敢多问呢,只是提醒提醒唐大人而已,没别的、没别的哪。」
「林娘子莫慌,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罢了。」他缓缓搁下信,面容一肃,「本官已说过数回,卢志乾犯奸淫牢刑十年,林得诺犯贿牢刑八年,大明律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莫非你俩目不识丁?就算你俩不识字,林仕论和卢钦怀可不识了?」
「这、唐大人——」
「回去转告他俩,若再意图行贿本官,本官就连他俩一起办了!」唐井富起手抄起书信扔去,冷淡却掷地有声地下令,「送客!」
背过身子,唐井富觉得有些累了。
虽只是个地方小官却也有万般不可为,牵连着一些愚昧之徒,令他寸步难行,怪只怪前身的县令邹蟠远立下的不良基石,才会让这些个商户如此自以为是。
若不是林仕论和卢钦怀这两人牵扯过大,斩草不能除根怕是瞎忙一场,他早就动手了。经过今日,这一时的蛮缠应当不会再来,只是後招会怎样出却是难测,他得好好思量如何应对,否则这还真是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