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而浑厚的嗓音突兀地在闹腾中响起,非但打断了片刻众人的喧哗,也随即有道身影伫往顾子鸢跟前,替她拦着意图不轨的李秉钊。
谁?
顾子鸢惊讶地抬头,发现这道暗紫黑衫就是方才引了她注意的身影,而更往上看去,那人薄唇抿紧,下巴刚毅,粗犷的浓眉大眼、高耸鼻梁,刀裁般的深刻五官……
「唐井富?」顾子鸢瞠圆了双眼,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人。
堂堂宿州县官也来花楼?
不是清正廉明、洁身自好的麽?
听得她喊,唐井富却并未作声,只是嘴角噙抹淡笑地望着李秉钊:「我说是麽?李秉钊公子。」
可又见面了。
李秉钊乃太仓大财主李叔材之子,性格骄纵跋扈,好大喜功,最爱惹事生非、仗势欺人。
在他还是【沁闵居】跑堂时,就有一度和李秉钊打过照面。那时这纨絝公子仗着人多势众地欺侮岳家独子岳昊陞,还大放厥词,当街调戏了岳宁香,後来更是忝不知耻地想求娶岳宁香。
他向来鲜少与人宿怨,可这一条,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很好,他还愁这厮没有把柄在他手里,自己惩治不了呢。
「唐井富?」李秉钊眯紧了眼,「你该不是从【沁闵居】跑堂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那个店小二,唐井富吧?」他讥笑了声,随後又故意拍拍脑袋,「哎呀,瞧我这不长见识的,用错了词。唐大人,您应该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顾子鸢探出头骂,「李秉钊,你笑他是出身低下的雀鸟,可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要不是李府家大业大供得起你几代挥霍,李叔材早把你这沉迷女色、脑袋空空的儿子给扫地出门了!」
「你!」
「我怎样?」她扬着下巴,如炮连珠似的一句接一句,「你以为你在太仓做的事情都没人知晓吗?才十三、四的年纪,府里就不知道纳了多少小妾、偏房,还欺负过我二嫂,就活该让我二哥教训!」
二嫂、二哥?
李秉钊思索了会儿,胆敢得罪他的人,放眼太仓不出三个。瞧这小姑娘的称谓,这可不就是那撕他婚帖的岳宁香,和不长眼、充英雄的顾府二少顾子睦吗?
「哈,我知道你了,顾府小姐,顾、子、鸢。」刻意拉缓的语气里塞满不忿,李秉钊眯细了双眼,格外细瞧着她。
「呸!我的名字岂是你这脏嘴能喊的!」顾子鸢嫌恶地撇嘴,一脚站了上前,「现在唐县令在此,你还不快快放了沈少卿!」
眼见闹得厉害,四周人等纷纷走避,刘兆谦也在後头使着眼色,这让李秉钊不得不屈於人势,遂令手下们松开沈少卿。
「牙尖嘴利的臭娘儿们。」他愤恨低喃,竟在顾子鸢得意之时,起手抄了桌上的一杯酒就往她身上泼去。
顾子鸢一惊,只来得及举手就挡,愣了会儿,却没感觉到酒水的泼洒,反而四周不断传来一阵阵惊喝的抽气声。
她疑惑地放下手,见着不知何时又立在她跟前的唐井富。
顾子鸢不解地望着面显震惊之色的人们,又瞧见李秉钊手里的空酒盏,等她细瞧时,就见几滴酒液正沿着唐井富的颊畔滴落而下。
唐井富……替她挡的?
为什麽?
顾子鸢盯着那高出她一个头的伟岸身影,心底是满满的困惑与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大胆!居然敢对唐大人无理!」几个方才与唐井富同桌而坐的男子铿锵出声,更有些耐不住的使了些护院围上去。
「唐大人,您说这两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众人口气咄咄,却见唐井富一派清闲。他接过乌衍递上的帕巾拭去酒渍,面色淡然,不疾不徐地负手而立,彷佛方才让人泼了一身困窘的人并非是他。
「李公子,身为男子,对个姑娘家起手动脚,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他话一出口,眼神冷锐无情,遂交代道,「乌衍,拿下这两人。」
话落,几名布衣装扮的男子便上前围住了刘兆谦与李秉钊等人。
两人见自己身陷难境,李秉钊更是不平地嚷嚷起来:「唐井富,你堂堂一个宿州的官凭什麽动我们太仓人氏?再说了,我们只是来青楼狎妓,可没犯下什麽值得让你大动干戈的罪!」
「是吗?」唐井富淡淡一笑,「太仓人氏李秉钊、刘兆谦,於宿州【花聘苑】内醉酒滋事,扰民乱兴。光凭这点,我就有权办你们。」
话语平稳,却在「宿州」二字上加重了音。
「你——」
「乌衍,带走!」
「是。」
见李秉钊和刘兆谦让人押走後,沈少卿才赶忙奔至顾子鸢身边,一脸担忧地直问:「顾子鸢,你没事吧?就说了让你别瞎跑,你闹腾什麽!」
「你还说!要不是你来得不够快,我会给那两个泼皮无赖缠上吗!」
「哎呀,恶人先告状啊你。」沈少卿啧啧有声,埋怨地开口,「这会儿好了吧,整个宿州都知道今儿个我沈三少逛青楼,那还不打紧,偏偏身旁又带了个伪少爷,这会儿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顾子鸢,你还我个清誉名声!」
「谁管你的名声是香是臭啊,先闪边去,姑娘我还有正事要办!」她喝止了沈少卿的罗嗦,眼神急匆匆地朝四周寻去。
「啥正事啊?找谁了你?」沈少卿跟着她四处瞧,边看边问,「对了,方才唐井富怎出手救你了,你不是说和他势不两立来着?」
「我就是想问清这事,你别碍着我。」顾子鸢咕哝着应声,终於在【花聘苑】的大门前看见那抹暗紫黑衫。
她起步追了上去,赶在唐井富上马之前张开大手拦着他。
「唐井富!」
他抬抬眼。
「我、我有话和你说。」
「嗯。」
淡淡应了声,随即起手对着乌衍摆了摆,让他先押着李秉钊等人回县衙後,唐井富便牵着一匹褐色鬃马朝前走去。
顾子鸢望着他自顾前行的背影怔愣,等回过神来才怒气冲冲地跟上,顾不得街上都是人,就冲着他大吼。
「欸!你什麽意思?『嗯』不就是答应了我,可你却扔下我牵着马匹逛大街!你这县令是怎麽当的,还讲不讲理,眼睛长头顶上了?唐井富你——」
唐井富又走了一阵,悠悠停在一棵树旁,这才状若不以为意地抚抚马,轻轻出口。
「顾府小姐,莫忘了自个儿身分。」
她的身分?
不就是个商家小姐,怎麽着?
莫不是在指,她一介「平民」僭越了他这「县太爷」?
「唐井富!」
「方才顾小姐你一身男装,那又是【花聘苑】的门前,实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还请顾小姐别再高声嚷嚷,多引旁人侧目。」他伸出手递出一条发带,「这是顾小姐的吧?」
原本高涨的怒意,在听见唐井富不愠不火的解释後缓了下来,顾子鸢回头望了望来时路。
的确,【花聘苑】为宿州第一花楼,向来门庭若市,此时虽是黄昏却也早有不少男子出出入入。她刚才着急地冲出来拦着唐井富就想问清楚,竟疏忽了自己散着头发的一身男装是如此惹眼、不合情理。
她一个外地姑娘还无所谓,可唐井富是谁?宿州县令哪。
洁身自好的县太爷来青楼,还带着个着男装的姑娘,所意为何?更别提有些心眼尖些的,逮着这点大作文章让唐县令颜面尽失就算,更怕事後揪出自己就是那荒唐姑娘,给亲娘知道了,还不气得厥晕过去?
再看看,此时的立地处靠近街角,夕阳晚照,藉着那匹鬃马往前一站,就巧妙遮住了披头散发的自己,只留下两身长袍外显,不知情的人路过,只以为是两个少爷在此谈话。
顾子鸢摸了摸鼻子,暗暗乍舌。
是知道唐井富这人思虑缜密,可还真没想到只是两个呼吸间的事,就已经想得如此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