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北投。
偌大的四合院除去虫鸣外寂静无声,一旁紧贴着一幢风格与古朴的四合院完全不相衬的高级洋房。
陈信宏、李贤璞及五位集团中他们最信任的下属们,正在其装潢极尽奢华却隐隐透着俗气的书房中开会。
这里是陈信宏的老家,嗯,正确来说,一旁的四合院才是他真正的老家,而这套别墅是他叔叔:前任热海帮帮主,也就是热海集团荣誉主席-陈坤生-在十年前用点手段买下邻居的地後所建。
陈信宏在二十岁时搬进别墅住,直到他接任总裁後才搬离此屋,在台北市买房子独居。
坐在巨大的原木书桌前,陈信宏神情专注地听李贤璞解释目前的状况,另外五人则态度恭敬地在书桌前站成一排。
其中四人都垂着头静静听着李贤璞说明从警方那里弄来的资料,只有一个人的视线淡淡地投向站在陈信宏身旁正对他说着话的李贤璞。
那人是杨佳运,熟识的人都叫他小橘。这昵称是李贤璞取的,至於由来因为有点无聊,就先跳过不谈吧……
如果说李贤璞是陈信宏的心腹,那杨佳运便是李贤璞的心腹兼最信任的下属。当然,通常李贤璞不将他当下属看,比较像是同等地位的好哥们。
李贤璞说明完便将资料摊在桌上,退後一步等陈信宏开口。
陈信宏一派悠然地双手交握扫视着桌上文件,沉吟半晌後才开口:「看完这些调查文件,杀谢堂主的主谋是谁,只要从杀手的来历与渊源稍加推测便很明显了,不过,阿璞,你觉得我们这位主谋是抱着什麽心态,才能大胆地不抹去这些显而易见的痕迹,丝毫不怕自己被查出来呢?」
「总裁,你的意思是……事情没这麽单纯?主谋另有其人?」
「这只是其中一个猜测。」陈信宏靠到宽大的椅背中,眼神转向李贤璞说:「如果我们的敌人们个个老谋深算、够沉得住气,这个想法便能成立。」
「但是从他们上次在董事会上的反应看来,这些老家伙安逸日子过太久,脑子里似乎都塞满了油脂跟垃圾,想得出什麽缜密的计谋吗?」李贤璞顿了下,想起会後收到的那则讯息又说道:「何况,他们一开完会就动作一堆,这样哪算沉得住气啊。」
「嗯哼。」点点头,陈信宏挑起一边眉毛微笑着:「所以,这个猜测不成立,那还有什麽可能呢?」
李贤璞看着他的笑容,嘴角不住抽动了一下。
每次陈信宏只要心情好就会开始东扯西扯,把平时做决策的果断俐落全踹到一边去。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李贤璞绝对会直接给陈信宏一个大白眼。
看来,找到温尚翊後,自己可能要做好陈信宏时不时就变幼稚的觉悟。
唉,为什麽我的总裁是心情好就玩心大增,而不是决断能力倍增呢?李贤璞在心底眼神死地想道。
「总裁的意思是,他们就只是一群肆无忌惮的白痴,对吗?」脑子转了转,李贤璞直接说出他认为陈信宏最想听到的结论。
陈信宏闻言笑意加深,然後用无辜的表情说:「阿璞,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不能小看这些白……呃,我是说这些人。他们白不白痴是取决於我们看得够不够透彻,一个不小心,最後可能换我们变成白痴。」
李贤璞懒得回答他,只是点点头要他继续说。
「不过虽然说是这麽说,但他们的想法也不难猜。」收起顽皮的笑容,陈信宏坐正身子又说:「因为从以前开始他们就是动拳头多过动脑袋,即使叔叔成立了热海集团,让那些『堂主』负责经营子公司好掩盖帮中长久以来的不法行为,但变成董事长的他们擅长的依然是打打杀杀和不用脑子的纯暴力,依然以为只要拳头大就会赢,看不见世界的变化。」
陈信宏眼神扫过在场众人,语气平淡地说:「所以嘛,猴子穿衣服也不会变成人。」
众人闻言,脸色瞬间都变得有点糟,连李贤璞都忍不住微蹙起眉望向陈信宏。
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中的陈信宏,笑了笑又开口:「别紧张,我不是想否定大家使用拳头的习惯,我也知道在黑道间不逞凶斗狠很难服众,所以也并不打算要大家突然变得温良恭俭让,该打该杀还是照常态与规矩来。」
「但我认为,拳头只是让人臣服的手段之一,不该是全部。若在拳头之上还能有更高明的管理方式,将兄弟们受伤的机率降到最低,不是更好?」
「你们几个都是我在帮中最信任的人,这些话我现在只对你们说,但希望你们以後能对你们的……小弟或下属,随便你们喜欢怎麽叫,希望你们能将这种想法告诉他们。」一一对上眼前五人的目光,陈信宏表情认真却不严肃地说道:「社会在改变,总有一天,光会喊打喊杀不懂思考的黑道都会式微,届时,我期盼看见热海集团无论在商场或黑道的地位都无人能动摇。这样明白了吗?」
「是。」听完陈信宏的话,几人的表情不仅恢复平常,更多了分坚定。
想了想,陈信宏又补充:「对了,有一样东西不属於我认可的手段之一,那就是毒品。所以我先前才会大动作停止黄堂主公司的部份业务,但那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要将所有与毒品相关的人、事、物都扫出热海,这件事并不简单,还需要靠大家的协助与努力。」
「总裁放心,只要是您想做的事,我们即使拼尽全力也会将他完成的。」五人中肤色黝黑看起来像领头的人立刻接口道,其他人也马上称是。
在场包含李贤璞在内的六人,是陈信宏自接触帮中事务後便开始默默延揽组织起来的小组,小组成员大多都接受过陈信宏的帮助,故对他的忠心程度不在话下。
他们六人现下在帮中都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虽然上头还有那几个紧抓着权力不放的『老堂主』让他们的行动不免受限,但六人在帮中低调集结起来的势力也已差不多能与之抗衡。
何况他们受过不少正规的非正规的武术训练,组织与思考能力又比老一辈的强,要是真的斗起来,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不过眼下一切以谨慎低调地为上,陈信宏担心帮中势力结构变化过大会在集团中造成动荡,因而暂缓『推翻前朝重臣』的计画。
「好,那我们来好好讨论一下今天最重要的议题吧!」陈信宏挂着笑将桌上的资料一份一份慢慢叠起来:「你们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我们这位有勇无谋的天真主谋呢?」
众人望着陈信宏的笑,都不约而同感到一阵恶寒。
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这个问题他早已有答案了。
三天後,同样是深夜的北投。
偌大的四合院中不再寂静无声,但也并非嘈杂热闹,而是充满低语声与不安的隐隐骚动。
除了以李贤璞为首的六人及总堂的人之外,其余人都以堂为单位,分成八队人马挤在内埕中。
待该到的人差不多到齐後,李贤璞站上内埕往中庭的台阶,开始转达总裁、也就是现任热海帮帮主的决策。
首先,失去堂主的平堂必须选出继任堂主,而那人也将接手平堂所属公司的董事长职位。
平堂一向遵从总堂决策,这次也不例外。最後成为堂主的人其实是陈信宏与李贤璞早就内定的人选。
这结果令某几堂的人有些不满,但他们只是沉着脸不敢多说,毕竟他们心下都明白,今天会突然招集所有堂口开会,肯定不只是要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果然,无关痛痒的几件事说完後,李贤璞表情转为严肃开口:「最後,关於谢堂主的事,总裁觉得应该要给平堂弟兄与谢堂主家人一个交代。其实总裁已经清楚主谋究竟是谁,但总裁希望给他一个自首的机会,也许能从轻发落。」
大夥听他这麽说,都神情各异地小声交谈起来,不过没人自首。
意料之中。
眼神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後,李贤璞问道:「仁堂黄堂主与孝堂何堂主今天为何缺席?」
被点到名的两堂霎时成为焦点,仁堂堂中帮众面面相觑,穿着花衬衫配西装裤,脚上踩着人字拖的仁堂副堂主忙站出来解释:「回总堂堂主的话,我们堂主今天刚好出国去,有什麽要事交待给我也是一样的。」
李贤璞轻笑了笑:「呵,怎麽这麽刚好啊!那孝堂堂主不会也恰巧出国了吧?」
连副堂主也不在的孝堂帮众脸色都很难看,众人交换眼神十几秒後,才有人轻咳了声回答:「回堂主,我们堂主今天身体不适,所以……」
但李贤璞手一挥打断他的话:「算了,没来也没关系,那不重要。好了,你们有人有话要说吗?关於谢堂主的事。」
语毕,大埕中一片鸦雀无声,有人的眼神不停在空中交会、传递讯息,有人低着头状似心虚,有人站得直挺挺地默默观察身旁的人,这些全被李贤璞看在眼里。
半分钟後,李贤璞勾勾嘴角:「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敢作就要敢当,畏畏缩缩的还跟人混什麽黑道?一点guts都没有。」
感觉到几道恶狠狠的眼神射过来,李贤璞毫无畏惧地一一迎上去,顺便观察那些人的表情变化,判断其涉入程度。
有几人对上李贤璞的目光後便立刻低下头或别开视线,剩下的则咬着牙继续瞪着他,这几人大多是看上去还未成年的少年。
这些人并非『初生之犊不畏虎』,而是因为李贤璞一点都不像『虎』,所以他们压根不觉得他有什麽好怕的。这种涉世未深的少年李贤璞见多了,他们总是看他二十几岁就当上总堂堂主,心有不甘或自以为有能力取代他。
李贤璞心底叹口气,将那几个孩子忽略掉,直接记住方才做出反应的其他人。
後退半步对身後五人悄声说了几个名字後,李贤璞清清喉咙开口:「相信大家都能感觉到,总裁一直都很宽容,也都尊重各堂堂主是长辈,所以才希望有些事能体面地解决,别走上那最糟糕的一条路。」
几位堂主闻言不住点点头,但也有人表情不以为然或冷笑着。
「最後一次机会,有人要对这件事做出交代吗?」李贤璞收起笑容,淡淡地问道。
帮众们虽然一片骚动,却依然没人自首。
突然,有人举起手问道:「总堂主,警方不是有抓到主谋了吗?」
「嗯,是有啊!但那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出来背黑锅的,而且缺乏确切证据又动机不足,最後会不会判刑还很难说。何况总裁本来就不指望条子能抓到『真正的』主谋,毕竟我们热海帮都刻意掩声匿迹这麽久,要查也不太容易,所以,我们还是按照帮规自己私下解决就好。」
最後那句话,李贤璞说得特别慢特别重。
新进的人听见帮规都有些紧张不安,但较资深的人则露出一丝疑惑。
按照帮规,帮中各分堂堂主都曾歃血为盟,因此严禁各分堂私下内斗。犯此规者,不出人命的情况下按情节程度处分,若出人命就很简单,一命赔一命。
但李贤璞此刻的态度却有些奇怪,明明嘴上说知道主谋是谁,却刻意不明说,反而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要不是其实总堂与帮主心中也没个底,就是还有更大的问题没说出来。
看着李贤璞表情淡漠地转动眼神扫视众人,那些怀有疑惑的人愈发觉得眼前年纪轻轻就坐上总堂堂主之位的人,与始终隐身不见的帮主一样难以捉摸。
「好了,既然没有人要自首,那就散会吧!」李贤璞表情无奈地宣布道,众人一愣後,都不住异口同声问着:「散会?所以主谋是谁?」
「主谋是谁?某些人应该心里有数,我就不透露太多了。」笑了笑,李贤璞眼中不带感情地看了几人一眼:「不过,我建议心里有数的那些人最好也做好心理准备。」
「总堂主!这样不对吧!主谋是谁也该让我们知道一下啊!」
「嘿啊!至少告诉我们主谋是谁吧!」
「谢堂主死得这麽冤枉,我们平堂的应该有资格知道吧!」
面对大夥不平的抗议,李贤璞依然挂着笑。
他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然後开口:「这麽说吧!虽然人在国外我们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但也不是很难。真要逃,下次不如逃到外太空试试看。」
话音方落,帮众一片哗然,随即眼神齐刷刷地朝某堂看过去,平堂中甚至有人想冲上前去理论,但随即被刚接任的平堂堂主喝止。
仁堂副堂主表情很难看,他盯住李贤璞,几欲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李贤璞又说道:「大家稍安勿躁,我又没说是谁,激动什麽?」
「这不是很明显了吗?」某个帮众沉不住气喊道,其他人忙附和。
「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记清楚,总裁,非常厌恶兄弟们内哄,更别提私下寻仇这种行为。」
「那谢堂主的事……」
「这件事,」将音量提高了些,李贤璞不容质疑地说:「总堂会解决。」
说完就转身走入总堂帮众中。
众人虽还有意见,但想了想,交给总堂解决是最公正的,也就没再多说什麽。
不过仍有人瞪着仁堂的帮众交头接耳,甚至直接口出恶言的。
「好了,都他妈的给我闭嘴,散会了,快死回去睡觉。」年纪较李贤璞大上二十岁,声音宏亮身材魁梧的总堂副堂主摆摆手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喝斥着。「还继续在那边靠北靠木的人皮给林北绷紧一点!」
他这麽一喝,大埕中的众人这才陆陆续续离去。
见状,戴着口罩混在总堂帮众中的陈信宏轻轻地笑了,还是只有武哥的嗓门能震住这些家伙啊。
陈信宏口中的武哥,本名张武雄,是陈信宏等人的武术教练,也是他在帮中能全心信任的主要势力之一。
而张武雄除了是热海帮总堂副堂主外,更是外界所知的热海集团总裁。
因为,陈信宏虽是热海帮帮主兼热海集团总裁,但帮中知道他这个身份的人却不超过十个。他当初答应陈坤生成为继任帮主前开了几个条件,这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从来都不曾在帮中会议露面,也未曾亲自参与集团董事会。
只是,张武雄仅是挂名总裁,真正的总裁另有其人这件事,唯有集团内部高层知道。然而,他们能接触到的也只有总裁特助,李贤璞。故说起来,他们也不知道总裁本尊长得是圆是扁。
不过反正只要集团与帮中事务处理得当,本尊是谁他们也不是很在乎,只有好奇心特别旺盛的人会猜测几句,且也都仅限於知情者间的讨论。
他们都明白为了集团与热海帮好,这件事绝对不能随便张扬。
在商场上,热海集团可谓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与政治圈关系良好的他们,承包工程或案子皆是无往不利,其中的勾结与交易就不明说了。
而在地下社会中,热海帮虽不若台面上众所周知的几大帮派这麽张扬,但雷厉风行、毫不留情的行事作风,已足够令其他大小帮派对他们存有敬畏。
热海帮对帮众的管教极为严厉,犯帮规者通常没情可说。对外则是恩仇分明,只要不是别帮别派刻意来挑事端,热海帮一直是以何为贵,将义气看得很重;当然,面对刻意的挑衅他们也不会客气,对台湾黑道有深入了解的都知道,道上排得上名次的惨烈血斗几乎都与热海帮脱不了关系,不过由於他们与白道的关系密切,所以即使近年依然没停止过纷争,也不容易被逮住,甚至十多年来,除了谢董事长的事又勾起大众对热海帮的微弱印象外,几乎没上过头条。
做为一个财大势大的黑道,能隐匿行踪这麽久还在商界站稳脚步,实在不简单。
其关键在於,所有帮派都急着想干大事好让所有人注意到他们,除了树立威名外也方便招揽小弟,扩大势力版图。唯有热海帮反其道而行,从他们成立热海集团後,便致力於洗白,用尽一切可用资源隐藏他们的本质。
不过这可不表示他们停止所有不法勾当,不表示他们不参与械斗或群殴,恰恰相反,他们利用正面的假像掩藏邪恶的真相,真正做的肮脏事其实没比其他帮派少。
当然,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以热海集团的人脉与资源,将一切不利於他们的消息阻断只是小菜一碟。
张武雄赶走所有人後,回到正厅关上门,与李贤璞等人讨论下一步该怎麽做。
虽然总堂成员都是特别挑选过的,但该谨慎的部分还是不能大意,所以装成帮众的陈信宏退到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偶尔用眼神回应李贤璞的决定。
其实这些决定都早在别墅里讨论过,并已经有结论。此时的讨论只是对总堂帮众解释情况、分工并叮嘱一番罢了,即使陈信宏不在场也无所谓的。
所以他听着听着就神游去了……
夏蝉在窗外唧唧鸣叫,夹杂着不知名的虫鸣,将八月的夏夜变得热闹非凡。
等最後这几周的暑假过去後,陈信宏不仅能经常见到温尚翊,更能实现两人一直以来的心愿,这件事带给他的快乐完全可以抵消最近集团与帮中发生的所有破事造成的烦扰。
望着窗外的弯月,陈信宏勾勾嘴角。
阿翊,你和我,那关於梦想的故事才正要展开,你是否也与我一样既兴奋又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