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在一个无论做什麽都会受到规范的世界中,时常会忘记自己是拥有自由选择权的。
并不一定要按照约定成俗的规则思考,也不一定需要受到社会大众的认同,只要自己的选择不会伤害到他人,为什麽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路?
可惜在重重枷锁中,总是会忘记这个道理啊……
因为现实中就是存在着许多的不自由:行动不自由,空间不自由,时间不自由,快乐不自由,悲伤不自由。
连爱情,也经常是不自由的……
夏天很烦。
背着黑色後背包的男子抹去额上的汗水,如此想着。
虽然身在以风闻名的城市,但被炙烈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即使这城市的风再知名再强大,带起的也不过是同样闷热的空气,减不了多少热度。
考完期末考後,赶着搭最近的一班区间车回新竹,一出车站,迎接他的正是过度热情的艳阳,即使已经下午四点却依然炎热。
「大仔!这里这里!」在计程车停车棚下躲太阳的一个少年,一看见他立刻开心地大喊着。
男子闻声转头,也马上绽出灿烂的笑容打着招呼朝他走过去:「等很久了吗?」
「没有啊!我才刚到。」少年露出一口黄牙嘻嘻笑着。但一看见他身上那件几乎吸饱汗水的旧T恤和还在直往下滴汗水的浏海,便知道他肯定等了好一段时间了。
「歹势啦,还要麻烦你来载我。」并没拆穿少年善意的谎言,男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说道:「走,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冰。」
「大仔你不要这样说!」不过是一碗冰就让少年开心地将眼睛笑眯成一条线,他挺起胸膛说:「能当怪兽老大的司机是我阿文的荣幸。」
「哈,贺啊!麦搁练肖话了,走吧!」笑着从背包中拿出手帕递给阿文後,男子戴上安全帽说:「我们去城隍庙吃四菓冰好了!」
「大仔你不先回家放行李喔?」阿文随意地擦擦脸後将手帕小心收进口袋,也戴上安全帽跨上机车。
「没关系,东西又不多,而且这时间我妈还没回家,不急。」拉拉背包的背带,男子挂着浅浅的笑跳上机车後座。
「好,那我们出发罗!」阿文将龙头一转,两人朝市区方向骑去。
怪兽,也就是温尚翊,今年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了却是刚上大一的大学新鲜人。
今天适逢大学期末考周最後一天,考完最後一个科目後,温尚翊立刻回到住了近八年,同时也是自己出生的城市-新竹市。
虽然之前求学阶段都在台北,但温尚翊其实是在新竹出生成长的。在接近上小学的年纪时,母子俩的贵人-雇主夫人决定举家搬到台北,已经是固定帮佣的温妈妈希望小尚翊能继续在稳定的环境中求学,於是决定带着他随雇主一家北上。
虽然初到台北时人生地不熟,但在雇主的帮助下,母子俩相依地过着不富裕但平凡安适的小日子,生活倒也是安稳幸福。
这样的幸福一直持续到温尚翊高二的那个夏日……
高二那年,温尚翊休学後随着父母四处躲藏,过着三餐不继、流离失所的生活,等各方风头稍过以後,一家三口才辗转回到新竹,在这里定居下来。
生活刚刚稳定,温妈妈立刻找了好几份帮佣的工作,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塞满,几乎一刻都不得闲。
温尚翊看不下去,总是叫母亲别太辛苦,小心累坏身体,自己已经长大了,维持家计这种事应该让自己来担。
但温妈妈每次听他这麽说就会泪眼婆娑地说:不累,跟那段最艰辛的日子比起来,这些算什麽?只是妈妈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现在应该要好好念大学的,却跟着我们吃苦……
每次只要妈妈这麽说,温尚翊就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抱着她叹气。
是自己硬要跟着父母,早就知道会有什麽结果,哪有什麽对不起的。温尚翊曾经这样回答妈妈,却让妈妈哭得更惨。
也许坚强的温妈妈,最爱最放不下的是温尚翊,但心里头最跨不过去的那道坎儿,是他父亲。
所以温尚翊也渐渐不再劝她,只是瞒者妈妈在正职工作外偷偷兼了几份差。
至於他父亲,起初回到新竹时还算安份,但生活稍稍稳定後,之前染上的毒瘾又犯,时不时便偷钱买混了菸草的大麻菸抽。温尚翊一气之下匿名举报他,让他进勒戒所待了几个月,才终於让他把毒瘾戒掉。
後来他找了个大楼警卫的工作待着,却不知道怎麽与大楼住户起了纠纷,把人家给打进了医院。於是做不到三个月的工作又丢了。
温妈妈与温尚翊各自为工作忙着,没时间盯着他找工作。某天三人好不容易一起坐下来吃晚餐时,温尚翊父亲说他在电子游乐场找了个保全的工作,温尚翊虽然觉得那种地方龙蛇杂处不甚妥当,但有工作总比没工作好,便也没多说。
没想到几个月後他父亲故态复萌,在电子游乐场认识了几个道上兄弟,又偷偷抽起大麻,甚至受那些人影响而开始吸食海洛因。
等温尚翊发现时,他父亲已经重度成瘾,每天就知道跟着那夥人四处溜达,保全的工作也不做了,三天两头不在家,一回家就要拿钱,温尚翊当然不可能给他钱,但在温尚翊不在家时,温妈妈不知道塞了多少钱给他。
为了不让温尚翊发现收入短少,温妈妈晚上还到城隍庙口的小吃摊洗碗,对温尚翊说是去找朋友。
但这个谎也说不久,温尚翊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不希望妈妈难过的他并未戳破妈妈的谎言,而是暗自打算在休假时找父亲摊牌,一次说清楚。
只是摊牌计画都还来不及实行,父亲就拿了只皮箱将家里藏的钱与值钱的东西全部打包,连夜溜走。
也许他又犯了案,也许跟那群兄弟有关,温尚翊不打算追查。
父亲的离开对温尚翊而言,是件好事,虽然财物损失极大,但钱再赚就有。
然而对温妈妈而言,丈夫又一次地抛下自己,就好比在未癒合完全的旧伤上,狠狠再划下一道见骨的伤痕。不仅痛,心中的绝望更是致命。
所以温尚翊庆幸,这次有自己陪在妈妈身边。
幸好他坚持要跟着妈妈。
父亲这一走又是好几年过去,温尚翊与妈妈的生活也逐渐回复平静,虽然苦了点,但安稳快乐。
大约两年前,温尚翊接到父亲被捕的消息,似乎与毒品有关,由於父亲有勒戒记录,已属於吸毒累犯,这次还涉嫌贩毒,目前被关在看守所内。
温尚翊没将这件事告诉温妈妈,他不希望妈妈心上已逐渐好转的伤又再次恶化。
於是他拦下所有相关信件,并将之销毁。
最後一次得到与父亲相关的消息是,父亲涉入的贩毒集团罪证确凿且情节重大,所有人已发监服刑,刑期以涉案程度裁量,分别为二十多年有期徒刑到无期徒刑不等。
温尚翊看完那封信後,叹口气用打火机将它烧了,然後点起一根菸慢慢抽着。
他没仔细看父亲的刑期有多长,几年可获得假释,只有一种一切混乱终於告终的无力感。这次,他依然没告诉母亲,一个月後,他与母亲搬家,自此再也没收到过关於父亲的消息。
後来在母亲的期盼下,温尚翊半工半读念夜校完成高中学业,接着不意外地考上台大。
温尚翊清楚记得放榜那天,妈妈得知他考上台大时的笑容,能让妈妈为自己感到骄傲,是温尚翊最开心的事。
而怪兽,就是大学同学中那群时常一起打球的朋友给他取的绰号,因为听起来满酷满威风的,温尚翊也就随他们去叫了。
日子,终於能平顺地过下去。
从火车站到城隍庙的距离不长,阿文绕了一下路,从武昌街往城隍庙前进,途经俗称「三角公园」的建国公园时,温尚翊眼尖地发现靠邮局的墙边角落,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惊恐地被几个一看就是流氓的家伙围住,而且那女孩还很眼熟,他连忙要阿文停车。
阿文不明所以地停下车後看过去,便叫了一声:「阿妹仔!她怎麽在这里?」
温尚翊一听确定是阿文的妹妹,立刻跳下车跑过马路,解开安全帽就往靠自己最近的那人身上砸,然後将被围在中间的女孩拉到自己身後。
阿文也赶紧跑过来,边跑边喊:「你们在冲啥?欺负我妹妹?」
几个流氓被两人的态势吓了跳,退了几步瞪着他们。
阿文看了看妹妹的状况,妹妹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缩在他怀中颤抖着,身为哥哥的阿文看见妹妹受委屈,气得破口大骂「干恁娘勒!你们刚刚想对我妹做什麽!」
「干!林北想做什麽还要告诉你喔!利洗啥咪咖小?」刚刚被温尚翊用安全帽砸的家伙按着後脑勺不爽地用台语回呛,「还敢打林北!干!找死!」
「是你们先欺负小淇的,还敢说!打你刚好而已啦!」阿文虽然瘦,但个子高,一步向前站直身子,倒唬得几个流氓跟着退了一步。
只是这一退,几个流氓脸上立刻黑了,对方只有三个人,还有一个是女孩子,但他们竟然还让人家的气势吓到,这传出去不被笑死。
恼羞成怒之下,带头的家伙操起旁边平时给老人下棋坐的木椅,就往阿文砸去,阿文要闪又怕小淇受伤,只好背过身想硬挡。
这时温尚翊冲上前,将背上的包脱下来挂在手上用力甩过去挡住了椅子,接着趁那人还来不及反应,狠狠朝他小腿踹过去,踹得那人重心不稳直接趴倒在地。
「快跑!」温尚翊对愣在一旁的阿文大吼,「带小淇先走!」
「可是……」阿文还在犹豫,就见後面几个流氓一拥而上,似乎打算从最弱的小淇下手,他一咬牙拉着小淇就往对街跑,两人跳上机车逃走,临走前阿文朝公园方向匆匆一瞥,只见温尚翊抓着椅子的断脚狠狠反击,但其他几人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大仔!撑住,我很快回来!」
「恁娘勒!啊不是很会打?」摔得鼻青脸肿的家伙对着被两个人架住的温尚翊啐了一口唾沫,「干!林北庙口的也敢惹,活久了嫌腻是吗?」
「就只会欺负小女生,算个三小咖?」温尚翊嘴角有块很大的瘀青,身上其他地方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即使被两个人架住还是不断在挣扎。
「干!你真的是找死!」说着,那家伙一脚踹在温尚翊肚子上,踹得他差点撑不住跪下去。
干!真的有够痛的。温尚翊缩着身子痛到精神快要无法集中,意识有些朦胧。
鼻青哥见状笑着抡起另一张椅子就要砸下去,这时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住手!」
接着他手上的椅子便被人迅速地夺下,那人还顺便加上一脚送他去吃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旁边的流氓们一下没弄清楚状况,都愣在当场。而原本低垂着头的温尚翊根本来不及看清楚救自己的是何方大侠,下一瞬便被扯进一个怀抱中。
等等,刚刚那声气势万钧的「住手」,听起来怎麽这麽熟悉?
还没时间多想,又出现另一道陌生的声音:「我刚刚已经报警了,你们这群小混混不想惹麻烦还是快走吧!」
边上几个流氓扶着七荤八素满嘴是血的鼻青哥站起来,将信将疑地瞪着他们,这时真的听见警车的声音从街尾传来,几人连忙骂了几句「倒楣」,跌跌撞撞地朝中央市场溜了。
「总裁,我们也快点离开吧!」等那群流氓走远,陌生的声音又开口说道。
「嗯。」听见半抱半扶着自己的那人应了声,捂着肚子缩着肩的温尚翊才稍稍缓过劲,脑子便转了转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嗯,看来是被好心人搭救了。
不过,奇怪,那个好心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