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有系统的理论中,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外星人存在,就算是查遍了满是论文的大学图书馆,利用外星人作为主题的也是少之又少。我在图书馆的借书证上签下「斯擎」两字,在这间沉闷又单调的空间待了一整天,只记得片刻关於外星人的论述中,大多提到能穿越大气层的太空船,以及非现在科技所能企及的制造材料。
托着腮帮子勉强撑过思寐期,写着黑色白色相间的笔记本,馆员大概不知道我的脸上满是愁容,却又兴致高昂地想知道事实,他不过觉得我是个不知所措的学生,急忙借了图书证,然後开始准备几星期後即将到来的大学入学考试。我使用笔记型电脑,向麻雀传了封信说着,外星人或许不存在吧?你要不要试着问问那位Cidney呢?
过了几分钟,我改变主意,出外买了杯咖啡,不打算再透过书信往来。正犹豫是否加糖与奶精时,意识顺着搅拌而入,像陷入漩涡,找不到逃离的出路。要找到那大球的来方,却不知道为何让我心中充满酸楚,已不知道是过喉的咖啡酸,还是当我每次看见麻雀时,那股怜惜她的酸楚。
从街上向右转,飘来的咸味在隧道浓密地化开,天上的白色薄云片片层叠,令我顿时想到今日蛋糕店内的千层派份量不足,早上批货送来的鸡蛋用完後,便忘记嘱咐员工再少量批点。拨了号码,潮水拍打礁岩使我没听清电话那头的回应,便改成传封简讯叮咛。
长吐一口气,我在别墅门口四处观望,朝传来敲打声的方向走去。这方向是我熟悉的别墅後花园,车库旁的壁边有野菊,一种鸡蛋花的淡黄色,娇小地在海岸徐徐微风中摇曳。车库门上绣蚀斑驳,有的像草莓大福般淡红,有的像黑森林与提拉米苏的浓烈鲜黑,他们新旧混杂,每天做一个新的痕迹,待日子过去也会成为旧的。
将疑心吃下肚,像狼吞虎咽地吞了块谨慎,总觉得饱满的弓弦快要松开。
可以进来,没关系。
我说,好吧,拉开车库的铁卷门,在那修理电视机的身躯突然震了一会儿,帽檐下,不见她在麻雀口中的蝶影美,见不着那漂亮的眼睛。我突然回忆起少年少女时代那傻愣的青春,话窒塞难出,吞一口紧张,也是吐一口气。那些冷静的方法不再管用,即使工作上习惯扬眉吐气吞下难熬的疑问,这麽爬过来了,还是不解现在手心冒汗的原因。
你就是Cidney吗?
她哼声,将那灰蒙的眼睛对上我的眼,眨了几次,然後在我身边绕了两三圈,打量着我。如果我回答「不是」呢?你会怎麽办?
不可能,如果你不是的话,何必对一个陌生人这麽感兴趣?刚才我先开口问道,你是不是Cidney?如果你是的话,自然会对我这个陌生人感兴趣;如果不是的话,你会下意识地否认。Cidney似乎感到惊讶,脱下看不见颜色的棒球帽,挂在勾起的指尖上摆动,这才显露那鹅黄色。
我对她的另一种面貌感到惊讶,Cidney追问,你找我有什麽事吗?蛋糕店的年轻小夥子。
她知道我是蛋糕店的店长,可能也清楚我的年岁,基於她住在麻雀的家里,我可不认为她会不知道我的事,麻雀在她面前说三道四较为可能。
Cidney叫我坐下,把旁边一些废弃物搬离,腾了个位置,让我坐在墙边的矮柜上,脚还能伸直与弯曲,至少比站着俯瞰她好多了。她很美丽,发缎柔顺,即使沾了灰尘,从缝隙透进来的阳光却是照得一丁点也不剩,发色亮丽,整齐地挽在肩头,额头因戴着棒球帽而没让灰尘盖上足迹,有一双像果胶包覆草莓可口的瞳仁,镶在精致的鹅蛋脸上,对我眨呀眨,盘腿席地而坐,像大地上的自然瑰宝。
手,现在还会痛吗?我无法立刻反应,直到她歪着头看我,我才知道她口中的「手」指的是我断掉的手掌。
我呆呆地望着她,望见那暖和的笑容,完全忘了得问她些问题,然後沉浸於她那魔幻的眼神,令人心神沉醉。你是不是要问我事情呢?斯擎先生,她说,然後迳自离开岗位,将修理至半途的电视机扔一边,来吧,跟我来。
起身之时,我瞧见她的腰身上也有黑痣,位置一样,而腿跟麻雀一样姣好。难道Cidney跟麻雀之间有什麽关联吗?我想问她,不是问麻雀,而是问Cidney,这是我的直觉――或许她知道更多的事。
山边离别墅有些距离,我提议让她上了我的车,坐在副驾驶座。有时,她那翩翩飘逸的发缎会刺进唇辫,令她唠叨头发过长。牛仔短裤搭着工作外套,裤缘滚着像是裙边的毛絮,我问,你平常就穿这样?
她点头,然後歪着头靠在挡风玻璃上说,你果然会介意。
「介意」是什麽意思?
Cidney没说明白,似笑非笑地对我举起手指,放在我的唇上,然後抚摸我的唇边。嘘,别再说了,人们在观看一场名剧的时候,不是最讨厌旁边的观众讨论剧情吗?得留给其他客人一点想像空间。她又说,你就是观看这出戏的客人一号,同时也是我重要的客户,这麽比喻应该可以吧?
还真不贴切的比喻呢。
你管我,Cidney嘟起嘴念道。
Cidney让我开到山脚下,领着我踏上石阶,然後开心地玩起踏格子,双手敞开像旋转的竹蜻蜓跳着舞。我叮咛她别闭着眼上山,但她似乎全没听见,自顾自地沉浸在氛围里,却没有辛苦修理电器後的疲劳与汗水,一切都像精神饱满的早晨。我隐约看见她可人的一面,即便我第一次与她交谈,甚至是第一次认识她。
她带我过了山脚,其中过了三十分钟,让我仔细端详了她一番。Cidney看上去没有恶意,但也没有善意,脸上总不知道是否为真情流露,好像在素面的土人脸添上眉毛、眼线及维妙维肖的笑意。我告诉你「那个国度」的事,你也告诉我与麻雀的故事,好吗?
我不清楚她话中之意,继续跟着她。看见满目疮痍的坑洞时,我们停了下来,观摩着那些不再生气蓬勃的一处,仅是几块黑石在那沉眠,布满尘埃与蔓藤,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说,这也是那颗大球的残骸,只是已经废弃了,成了废铁,我第一天来到这时便发现了。
你很清楚,这种东西把你的手弄断了。
你在说什麽?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Cidney只是在狡辩,无论她说出我的任何秘密,我也不会屈服,但那瞳仁彷佛已经看穿了我眼底的深水潭,在那水面底下斜睨我一眼,并寄居在我的更深处。她说,那边可没有什麽真挚的爱情、友情或亲情……我认为麻雀已经受够了那边的一切,不再寄望於美好国度的各项福利,之所以她也离开了那边,那是绝对根本上的否定「那个国度」而不再向往。
这就是你们那边的哀愁?人生的尽头?我将麻雀跟我诉说的那些与Cidney口中得到的情报连结,向她提问。
她轻拍黑石上的土屑,然後坐在上头,任由风吹,身边的声音似乎变得静谧,只听得见海潮的宣泄,那些拍打消波块的声音。难道没有人喜欢那边吗?我问,然後得到了她的回答:
我的国度可以说是乌托邦,任何食物、玩乐……皆能在里头得到与抒发。人到了某种年纪,会有对未来的憧憬,或者说是梦想的塑模吧?
她托着玲珑精巧的容颜,继续说,所谓的梦想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持续努力,然後得到它――因为如此,每个人都拥有梦想,都想要努力,所以我的国度让所有人持有它,只要你肯付出,有百分之百的机率会实现。如果你乘着我们的大球去我们那,不需要这麽辛苦地委屈自己,你可以拥有许多家分店,坐收其成,只要把你的才华展现出来。
如果真是如此,你又为什麽要离开那?
能用言语说明的话,我便尽量说吧。她站起身,手放在腰後旋了一圈,然後伸出一只脚,垫着脚跟,俏皮地转动捡来的树叶。
那个国度一切都是完美的,人生也是毫无瑕疵,但是那样经过安排的人生不再是你所冀望的,一切经过剧本精密的设计。五岁得到了钢琴比赛第一名,七岁在田径一百公尺的项目中得到全国前三名,十五时岁升上职业学校,发现自己对机械有了兴趣,於是顺遂地进入相关科系就读……这都是看似美好的人生,对吧?
得到我颔首回应,她看向快要西沉的夕阳,继续开口:
完美,本身就是瑕疵,也是一种阻碍。
或许,我属於较有自觉的人群,知道那并不是自己安排的人生,即便我的国度知晓我所要的,但所谓的梦想在漫画分镜的推演中,不都是经过奋斗过後得到的甜美果实吗?在我的国度,一出生便知道自己的寿命。生体末梢的科技已经发展完全,甚至能经过基因工程改变外貌,得到所想要的相貌。那问题来了,人人都是完美而美丽的,那这世界还有什麽意义?寿命的尽头将至,我们在特殊的空间等着死去,让肉体逐渐沉眠。因为我的国度所拥有的空间是有限的,土地自然也是有限的,所以在那生活的人肯定无法一直繁衍――原谅我用「繁衍」这词,因为人也是物种,得跟其他生物争夺生存空间。
为了维持平衡,我的国度所能生存的人类数量有一定的数字,而维持那数量不至於让国家崩溃,其中的方法就是处理掉寿命将至的人,前面我说过「一出生便知道自己的寿命」吧?
在你的国度,以我这里做比喻,不就是「被圈养的牲畜」吗?瞧Cidney睁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然後松了口气,像仅会高涨一时的秋老虎,又消散地低下头,她说,人并不是牲畜,我没有怜悯那些被圈牧的动物的大爱,只在乎自己与周遭罢了。
今天到此为止,还有问题的话,等吃完今晚的晚饭再说吧。我来不及叫住,净是看着她瘦弱又凛然的背沉没石阶,消失在向下的步道。
夕阳那方,持续吹来带有咸味的海风,虽已习惯,但在此时却变得黏腻,心思与疑惑伴成慕斯,凝成块块化不了的夹心。走时,她在风中留下一句话:
我只是想看这里的夕阳。
我思考着,想找一天去见麻雀。
*
隔了两天,我忙完蛋糕店内的事後,将一些烘焙时间较长的面包放进烤箱,嘱咐其他员工在夕阳西沉前拉出烤箱,便开着车到了山脚下驻足一会儿,一个人沉浸於那天遇见麻雀的情景。我记不得详细情况,概况倒是知道些,然後在别墅的阳台外看见麻雀,她扶着台缘,眺望远方,望着永远看不见的彼岸。
你在看什麽?我走到门口,问她个不明所以。我为什麽那样问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已收不回,索性等待期望中的回应。麻雀拉着滑落的薄纱外套,往别墅门前的海滩走,与我期望的不同,在沙滩上印了好几个脚拓,好像童年从未玩过沙粒,又撩起一把沙子,见它们从指缝流淌,那样傻傻地纯净地,玩耍着回忆。你在想什麽?或许「看」与「想」一样,我并不认为问题产生变化,但她举起食指,顿时立在我面前,将指腹贴在我的唇上。
什麽也别说,跟着我,好吗?
我点头。
麻雀说,她从来不知道什麽叫「童年」的滋味,或许能从我的蛋糕里窃取些我的记忆,蛋糕师就是将蜜甜手作,陷入夹心,然後推陈出新,让吃的人感到幸福。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因为那已不再是我的原动力,换句话说,我现在手作的甜点都是为了使她开心,为了再现那天红彤彤的圆夕之下所看见的幸福样貌。
你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麻雀用食指将发尾卷成一圈,然後点着我胸膛。
我笑开,觉得她可爱,然後浑身兴起抱入怀中的一股牵动。羞耻令我停下举起的臂弯,她盯着我,羞涩地轻哼两声,摆出最自然不过的一种笑容,她说,坐下吧,我想说点关於我的想法。
有关Cidney?
是啊,她说,然後并肩坐在我身旁,朝向正在转红而落的夕阳。
起初,我并不觉得她是位好女孩,反倒是怪人。在这海岸小镇可没有收养这回事,当我们听到海岸别墅的奶奶收养一位年轻女孩时,各各张大嘴,下巴快落到地上,问我,那女孩是不是与你见过面?不然你怎麽没反应?我可不知道得回答些什麽,只能叙述第一次遇见她时,我所见着的,我所听到的……
大约是一年前,我第一次遇见麻雀的时候。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皮,却感受不到实际的体温,彷佛抓了空,像烫到电到的麻,刺热温热,人生中所有累积的痛楚似乎都在此刻晕开,弄得我哀嚎清脆地掷在医院各处,尖锐到使我自己摀住耳朵。父母说我遇到山难,跌落山崖而摔断了手掌,但我在脑海里探索着,只记得看见了穿着一身洋装的麻雀,侧脸看着我,然後阖上眼,想到这,医院的宁静催促我进入睡眠。
你对她有什麽看法?Cidney说,她见过你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抱持何种态度面对Cidney的样貌,而她一脸是事先排演好戏剧的主导人,戴着面具掩饰身分,把我们当成魁儡演员,瞒不在乎地写她的台词,导她的戏。我说,Cidney很美,虽然很爱玩机械,似乎还帮你修好了不少废弃电用产品,用甜点形容的话,像黑森林用树梢叠成一片树海,藏住夹心,使人对内馅感到好奇。
真像你的风格,麻雀说着,然後把头靠在我肩上。
她在这生活久了,已经没有第一次遇见时那陌生的发香。潮水薰芳,附着在她的薄纱外套上,有一瞬间,我见不着她的感情流露,是沉静僵硬的,唇上红得像夕阳那头。
能帮我拍张照片吗?她说,似乎累了,脸上给红阳染得通红,一会儿便站起来,看不出来脸上是否还有血色。我领着她去车库找到一台老旧照相机,然後牵起她的手腕,轻盈得让人感到害怕,深怕轻轻一放,这只麻雀便会坠地而亡似的。
我不用入镜,麻雀挥开我的手,什麽也没说。
那我照了。
我清楚她的意思。麻雀不想入镜并非留念,而是想要将别墅前稍纵即逝的夕阳照下来,然後印出照片。顿时,我不由得开始推敲她的想法,如果她需要拍下照片,为什麽要选择在这时按下快门呢?她有大半辈子的时间能在这好好记下海浪的节奏,甚至是每天涨退潮的节拍,那她又需要这夕阳下的照片做什麽呢?如果照片会损毁,记在脑海里不就行了?直到她催促着我,我依然愣在那儿,无法立即按下快门。
你拍下夕阳,我就告诉你少女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
那句话是否为引子呢?我轻松地压下相机上方的按钮,然後想起装饰生日蛋糕时的任何糖饰,想起那蜜得又苦的银砂糖。这样做是否正确呢?我想没有任何对错,只要为了麻雀皆是无害的吧?因为麻雀是会替人们吃下害虫的小鸟嘛。
突然,胸内热了起来,我的指尖触碰她的手心,断腕处流连着她手心的温热,在这快要降落的夕阳下,吻上冰凉凉的脸颊,留下残余的温暖。她用手指划着自己的唇,示意我别说话,而她开口。
谢谢你,斯擎。
我住在这有几年了,而你陪着我看那些流星,这些滚烫的海沙,即便他们是没有生命的,我依然觉得非常美,美得我记不下。你还记得我害你手掌断掉的那次吧?事後知道时,我急得问奶奶该怎麽做才好,但奶奶直说,过去的事不要追究。说起来,我一次也没向你正式道歉过,我只能用你脸上还残留的做回报。
为什麽说得好像要不见呢?我笑着对她说,摸上她的头,在额上来回抚摸。麻雀没有抵抗,恣意地任我将她拥入怀里,感受着那胆小却温和的心灵,好像清脆地轻掷着地,一个易碎的玻璃工艺。
照相机快洗出一张白框黑框相间的卡纸,上头印下了海岸上所镶的那颗红宝石,红得鲜艳,接着,映照出海滩上的脚印。过了一下子,我便给了麻雀,问道:
为什麽要拍夕阳?
她犹豫,口中正打着结,然後偏向一边,眨了眨眼又转回望着我,好像要将我看穿似的,像极了Cidney的眼神。背後的夕阳描绘她一身的线条,然後随着阳光洒落在我的鼻尖,向我说,我只是想看夕阳而已,不行吗?
当然可以。
麻雀的两颊红赤赤的滚热,手覆着手,引导我去抚着双颊。她垫起脚跟,顿时高了几公分,弥补了我俯瞰她脸庞时的差距,虽说不多也不少,但靠着她上身的安稳令我闭上眼,仔细品味深为这里人的麻雀身上特有的味道,神秘又蜜甜。
海风中,我的耳根递来了她的蜜语,又或者是密语,令我睁开眼。
*
今日,麻雀的香味并没有裙绕於别墅里,没留下任何足迹。奶奶说,在这里的孩子都可爱,无论是谁,她都视为自己的孩子,那自然包括我、麻雀与Cidney……我递上糖度不高的低热量起司蛋糕,去了厨房装盘,令它好端端地呈现该有的模样,见奶奶愣了一会儿,才笑着动起叉子,剥开起司上头那些红橙黄绿蓝紫的各色果实。
奶奶细嚼慢咽,细细品味其中的味道,还没开口便直点头,已经说明她喜欢这新的口味。
吃这麽一点,不过份,偶尔吃就好,我说,然後向奶奶询问当年的事。
在那独特的嗓音引出当年的记忆时,我突然瑟缩,不愿面对自己所猜测的走向,想就此瓦解自己的疑惑。她说,麻雀跟Cidney一样,一来就是从那颗大球中出现的,那天上山,只是一声巨响便塌了几阶石梯,事後,镇上花了几个月重新评估,造了条新路线,特别远离了当年出事的地方,也就是我失去一边手掌之处――那大球的撞击造成了我手掌分离。
我不知道麻雀为何会来到这,她少女的情怀没让我怀疑来历,内心透明得很,没人知道那颗大球,在我抱起麻雀时,那颗大球便像沉落山後而陷於土里,然後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便是在上山采野菜的时候见到麻雀,也见到流了一地血,正念念有词又虚弱的你。
奶奶,所以是你送我去医院的?除了这项问题,我也注意到奶奶提的「大球消失在土里」的回应。
是啊,她说,咳了几声清嗓子。
我让奶奶又品尝了几块起司蛋糕,有各种不同口味,然後提到许多与麻雀相关的往事。像是事情过了许久,她又返回大球降落的地方,执起铲子挖那块陷进去的土洼,但什麽也没有,空空如也。再挖下去或许就是否认麻雀来到这的事实――奶奶认知到这件事。海风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吹得阵强阵弱,让奶奶出外将晾着的衣服收进来。
人生如画,什麽事都遇得到,我真老了呢,她扶着老花眼镜的一角,在仅有我们两人的餐桌边开始搜寻目标,於是,她找到了角落的抽屉,将一张白框里镶着黑框的照片递给我,说那是小时候最难忘的回忆,说她老早就见过Cidney来过这。
这让我的疑惑几乎解开,我便询问奶奶,能否借我这张相片,她也爽快地答应。我抱着坎坷不安,踏着绑满重量而沉甸甸的步伐到了车库,四处遍寻着在这车库内的那位外星人。我全无方向感,被海岸边的浪潮、周围的麻雀啾鸣与金属清脆的摩擦声搞得混乱,一转身,一丝声音正柔弱地呼着斯擎、斯擎……那是远方微小的身躯,又令人觉得困惑。
我脱下鞋子,在今日浇过水潮的沙滩上行走,望见Cidney将棒球帽放在大球的座位里头,什麽也没说,又像麻雀喜爱吊人胃口的个性,又在我唇上留下温热。她看着我手边的照片,彷佛已知晓了什麽,不再吊儿啷当地说那个国度的事,反倒是牵起我的手,让我坐在大球理头舒适的座椅,服贴得让人全身陷进那股柔软。
生物认证序列,她说,这大球的认证机制,得第一次使用时的使用者进行各项认证。接着,道出没有调子的话语,像是在自我介绍似地说那我不想听的名字,并让眼睛对准萤幕上的准心。
大球内的影像皆是用投影的,也可能不是投影,而是更高端的科技。她在座椅旁快速操作投影键盘,键入的速度让我无法看清楚究竟是什麽文字,而影像出现了,先是静止的,然後在我後头出现了熟悉的海岸。当我回首看闪着宝亮的金沙,Cidney按下了某个键,让影像如幻灯片似地开始转动,过了几秒,转到一座紫罗兰色的城市,一些机械漂浮在空中运行。她说:
像你看到的,这是你所熟悉的海岸,没有遭受人为迫害,也没有遭受任何真相的侵袭。再看这里,这就是我的国度,科技发达而创造了空中飘浮的汽车与机车,却没有宝蓝色的海潮,也没有铜红的夕阳。如此的对比,你懂了吧?这就是我要离开那里的原因,实在太单调又丑陋。
Cidney站在我斜前方,稍微转过脸回望,然後调整画面的清晰度,让我能看见天上繁星。突然间,点点群星开始坠落,逐渐放大,也放大了我的感官,彷佛真实体验过的一种临场感。
她说,这些都是那里的人,那个国度的逃亡者。大球内走出与我们相同样貌,又或者是经过岁月摧残而老化的脸孔,接着,画面又转换到我与麻雀的日常生活,从承载麻雀的大球来到这里时开始。
大球除了损毁外,皆有自动返航的功能,只有达到原来的目标便是。
这就是你还待在这的原因?
她点头。
第一次,这是你与她相遇的时候,她说,你喜欢她,无论她的身分或神秘,都对你的执着造成不了任何影响。彼岸……如果麻雀站在河的彼端,你恨不得立刻找一只独木舟,奋力划桨,便是为了每天看她吃下甜点时的幸福容貌。画面转到夕阳即将陷入地平线,我站在海滩上朝大球里头看,手上拿着切蛋糕的片刀,像见到仇人似地硬往里头刺。
是的,第一次,我来到这里时,被你发现了真相。你杀了我,然後将我放进我所搭乘的大球,送我回那边。她愤懑地瞪着我,两眼亮得有神,却又快速地恢复冷静。我对她一直没有任何感情,蓦然间,一些深的泡沫带点颜色从脑海浮现,支支吾吾地动着嘴,却也连一句带有歉意的假惺惺也办不到。
接着,第二次,我来到这,在我即将达成目的时,那儿又有你的存在。画面转换到山中的残骸,我双手高举像十寸蛋糕大小的石头,一边还有些尖锥,便那样砸死了Cidney……为什麽呢?我感到喉头一阵滚热,然後硬是忍住了那股逆流,再将这第二次的真相印在眼里,复印,再复印,观看一场凌迟感官的三级血腥片。
我阻碍你了吗?
如果说是阻碍,倒不如说是你的执意成为阻力,我崇敬你,因为你有动力阻止我,自然不需要将之说成「」阻力」而贬低自己的价值。她又让我观看第三次的影像,那儿是一片汪洋中的一处海滩,依旧是我熟悉的海岸,而麻雀站在我面前手握着尖刀,红热的血从指缝流淌至我的手心,偏过头看着漂浮在海上的屍体,载浮载沉,清楚地道出Cidney的小名。
那次,她也死了,但我并没有达成我的目标。
啊,是啊,将这些串连起来,或许一切就这麽通顺地在脑海里延展开来。我嘟囔着,说着,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但我必须知道你是谁。Cidney听见,却不知道我的心痛得快要沉入海里,但她不过是想要结束荒唐的这出戏而被派遣,我没有任何怨言。
她说,假设结果A是在未来会病死,知道自己会在哪时死去,那麽回到过去进行改变历史地动作时,一定能度过未来的难关吗?不可能,好几次的旅行中,我的任何计划都给打断了,无论我做了任何决定,最後一定得会在某个时间点死去。这是命定的悖论,我在A所知道的结果,在B进行了改变并到达了更遥远的未来,我又如何得知A的死亡得时间呢?所以这是不可能的,而我发现不只是单纯的。
CIdney你别再说了。我掩住面容,摀住口鼻,哭得泣不成声,直到那张相片递到我的眼前时,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我心内的水洼,我抬起头,模糊中只看见她抚摸我哭肿的眼皮,帮我拭去泪。有知觉的後一分钟,她语重心长地说:
我是时间旅行者,我就是更遥远的未来的麻雀。某条时间线上,你为了不让我死而送我回未来国度。记得吧?人有寿命的尽头,但人战胜不了命定的结果,而我厌恶了未来所能预见的一切,搭乘时间机器来到这里,然後遇见你。命定的结果改变不了,在这个时间点的你会永远见得到我,无论一次两次……未来的国度改变我的样貌基因组,让我能回到相同的时间点杀掉自己。你知道所谓的「时间犯罪」?我想你不知道。时间本身就是宿命,回到过去躲避是不正确的,所以刚才的影像才出现了多颗大球来到这里――你们这个时代所谓的「外星人」与「太空船」的降落皆是未来国度的玩意儿。
他们都是改变容貌并回到过去的人吗?为了杀掉自己解决这矛盾的轮回,悖论产生的结果便是冲突後的宁静,什麽也不留下。
是的,Cidney打开大球的座舱门,让我瞧见外头的夕阳,红彤色的,从未第一次这麽仔细地看它。那儿走来了熟悉的步伐,又更加怀念的身影。麻雀着一身白纱,走到了大球舱门前,脸上尽是笑容,说着,我是时间旅行者,我是时间旅行者……也就是前几天她在我耳边所低语的。
其实有好几次,我都想回来救你,你的手掌……但我某次回来时,却发现你的手掌则会被我弄断,时间真的很爱捉弄人呢,或许你的手掌必然会断也是命定的。Cidney拿出在腰间的匕首,做得精美,然後刺入已经无怨无悔的麻雀体内,像是给予一道祝福,一些她的血往我身上溅洒,令我急忙分开她们俩。
时间机器还能用最後一次,麻雀去见你想见的吧,去听你想听的吧……
Cidney留下呓语,好像正在做着梦,说着,这一切直到现在才感到真实。她在海滩上死命地耙着沙子,往海岸缓慢匍匐,也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来自於麻雀的生命临终。我没有余力去帮她,只是一直压住麻雀腹部的血水,但一切来不及了,好像夕阳的西下也就是她生命的倒数。她拉近我,用海潮也盖不了的清晰低语着,抱我进时间机器,我想见一个人。
她这句话已经将我唯一的信心打散,也在我心上锥下钉子,令我死心。在即将沉眠之际,她告诉我里头面板的操作,叫我打上一些数字,然後命我离开舱门,关下最後一口气,我只听见她说:
谢谢你,斯擎,我很快乐,但我最後想见奶奶一会儿,不希望她是以「认识我」的姿态看见我。
我痛彻心扉,直至时间机器离开时,泪水才与六点时分的午後雷阵雨一同落下。Cidney就是麻雀,麻雀就是她,不知道为何,我能神态自若地在悲哀中接受这项事实。
那日的夕阳,依旧美丽着每粒金沙。
*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的十二点五十三分。新闻正播报着今日下午的天气概况,蛋糕店内的络绎不绝也告一段落,时间的沙漏一会滴得快又慢,真不知道对时间的概念哪时才会准。
先到了别墅拎几个蛋糕给奶奶,而她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好一阵子,才动口吃下我特制的起司蛋糕。她说,没变嘛,但是人与生活变了,蛋糕没变,你却变了。时间一会儿变得很安静,汩汩流动,像奶奶房内的布谷鸟时钟。
在麻雀的房内摆设依旧,却多了张旧相片,是奶奶裱了个新的木框,然後放在这间了无人烟的少女房间。
你的身体本来便差,所以想吃药物来延长寿命,但那真是傻,难怪Cidney那麽说你。我拿着相框,看里头的夕阳入神几分。我又醒了,离十二点五十三分又快转了有四小时左右,睡意难消,但相框的魔力驱使我的脚跟往客厅走去,似乎叫我也带上它。
山中的阶梯一样未变,那些改变时间的故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但那唯一的证据却沉眠在山里。阶梯的末路往旁边延伸,我走进去,看到当初Cidney带我来过的洼洞,当然,那不再是简单的洼洞,而是一个人存在曾在此殒落的余烬。
奶奶说的,令我发现,这不是Cidney意中,麻雀来这时所搭乘的时间机器,因为当时的时间机器并没有被发现,如果我被送到了医院,岂不是众所皆知了吗?以此推论,奶奶过去所见到的不是Cidney,而是我目送离开的麻雀。
老人家嘛,可能连人家受伤都看不出来。
我将拿来的蛋糕盒打开,放在空地,然後撬开相框,抚摸麻雀最後的指纹。今日也是她来这第一天的日子。相片中央的接缝碎开,翩翩得如落叶掉落,滚滚潮水的声音开始唱着一种凄哀的音调,起身唱第一个音符。
相片的一半背面写着字,我不由得地捡起,然後缓缓地站起,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为已经不在这里的麻雀留恋。我没追寻到所该有的一切,或许时间就是一场骗局,这段时间不该存在於现实。
最後,你肯定遇见了奶奶吧?然後将相片给了奶奶。
相片的密合说着最後的留音,背面那清晰的笔迹写道:
在我停滞的这段岁月里,夕阳就是你所带我认识这世界的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