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我并没有与谷哥联络。我试图寻找能与Sylvia搭上线的方法,一边与出版社斡旋,好让下一份旅游书的截稿日後延。说好听点,藉由找寻Sylvia的踪影,我也能旅行一阵子;难听点,稍微偷懒一会儿。
九零年代末的语言学校不多,再限制於谷哥当时所居住的地区,难易也下降。幸运地,这几间语言学校依然健在。时髦的金发碧眼进进出出,在九零年代,Sylvia是形单影只地进出吧。说明来意後,我浏览着柜台给我的学生名单,在上头找到了她,一手一眼,迅速地抄下她在英国的原地址。
我没有排定任何行程,先写了一封英文亲笔信,照着国际信件的格式勾勒期待,期待在那神奇的外国地址有谷哥的爱人,有遗失的浪,有我想看见的纸飞机。深怕内文写得不好,我还事先请出版社的译者看过,仔细修改,将谬误修正。至少别寄封不像样的信,显得没诚意。
一切太过顺利了。Sylivia在信寄出後,立刻就回信。虽然隔了将近一个月,但是回信者来自美国,不禁让人焦虑。地址是纽约皇后区。我不疑有它,将这封信顺畅地读过一遍。
Dear
非常久了,用中文书写。
有一段时间几乎是以英文沟通,现在也是。不得不说,我的中文退步了,连英文书信的写法也生疏。首先,很感谢你,感谢你的来信,我必须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现在我不住在故乡,英国的家只剩父亲,我跟着母亲到了美国。
你一定是很亲切的人,谢谢你这段时间听他倾诉。这几年,他过得辛苦,我也清楚。但是我没有颜面回台湾见他。纸飞机一旦摺好,只有飞出去的份,留在原地会让狂风带走,变得毫无定向吧。我不後悔离开了台湾,只後悔没再见他。
你文中说到,有关BBS上的寻人启事,我不知道有这件事。如果他还在找我,我不知道该怎麽做。中文是不是要这麽说?犹豫?
真是无法想像。我难以想像他怎麽能如此执着。你也知道,我们这的人一旦没了感觉,便是失去全部。或许以你们的观点来看,比较像是「一夜情」或者是「速食爱情」吧。当我还在那时,也遇到不少向往一夜情的男生。差别在於多寡而已。
我喜欢摺纸飞机,能让我整理思绪,抛掉负面情绪。不知不觉,我们变得腻在一起。我常常在那片後院沙滩说着许多我的事情,靠着他的肩,慢慢地摺成一张张纸飞机;直到摺完,一切好像又重新开始。起初,摺纸飞机这件事像我前述所说,只是件洗涤灵魂、听从心声的兴趣。最後变了,只要我带着更多A4纸,又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只要我每天都带一袋A4纸,他便会一直陪着我摺。
我们不说明白。
当时,父母亲自然也知道,仅说句:「记得有空带来家里吃饭。」
你说得对。异国的感情,像是美人鱼。她是美的不像话,却也残酷得让人困惑。美人鱼长了尾鳍,她上不了岸。如果她有喜欢的人居住於陆地上,光是拍打岸边并搁浅,便已是相当困难的事。何况上岸找她的情郎?
说出来容易,做就难。「我爱他」可以轻易地说出口。但是不能留下。
事实上,我的父母亲在英国经商失败,选择逃去亚洲。当时台湾经济不错,父母选择在台北租屋,并寻求老客户的协助,才能稍微站稳脚步。幸好语言学校完善,也让我学到不少中文与文化。与他在一块儿,我学会用筷子,荡秋千,甚至是转陀螺。也常常在忠孝东路附近闲逛,偶尔找间咖啡厅坐下,聊聊今天在语言学到的词。他教我写正确的中文,伴我解决异地困难。
你应该惊讶。因为我的中文如此好,写得也像台湾人,几乎是他教的。我不清楚高中毕业的程度,也不清楚台湾的教育水准。
神祝福了我,遇见他这件事。
我不继续读,拿出另一张小纸条。上头写了Sylvia的联络方式。
执起手机,望向几周前,谷哥送给我的那架纸飞机。我实在不该多管闲事,旅游作家的职责不该踰矩,这大概要谘询言情小说作家了。电话通了,另一端是过了十多年的Sylvia。变了吗?我不知道。Sylvia的声音如谷哥描述,相当纤细,听上去非常舒服,让人享受着与她聊天的氛围。
意外地,我与她相谈甚欢。我提出:「再度回台湾吧。」Sylvia没有回答,像她信中所说的,奔腾的心情已停不下,却从中而生了犹豫。七年级生嚐过失败,嚐过苦楚,嚐过失去,Sylvia又经历了父母离异,流浪於异国。现在她依旧没有定位,虚委在美国工作,实为在异乡流浪。
仓促地帮她订好行程,讨论过哪天较为适合,该在何地见面。她许久未回台湾这第二故乡。街道的沧桑变迁、捷运开通、城市脚踏车,以及人手一支手机的情况,想必会使她非常不适应。我告诉她:不要太紧张,你的中文相当好,况且已有不少异国人士在这儿,毋须担心。
「我需要准备什麽吗?」
不需要。我说。
你只要带着A4纸,还有别忘了在这摺纸飞机的方法。
她在电话中允诺,当时我便认为,她是位深受我们文化薰陶的女孩。某些幻觉,某些情况,我真把她当成亚洲人了。在机场,我左顾右盼,将手机中从谷哥房间偷拍的那张照片点开查看。在输送行李的履带一趟一趟吞入大口中,我看着那张照片,看傻了,心里想着:实际上,她的个性如何?她是怎麽样的人?第一句话该说什麽?
「是你吗?」
浑浊的口音从背後顺耳而过。是Sylvia的声音。
她兴奋地抓起我的手,又蹦又跳,金色的,耀眼的,犹如太阳般的温暖。与电话那头若有似无的疏离感不同,比起本人,我倒觉得有些距离较好。因为Sylvia的眼睛自然,开朗地微笑着;天真烂漫,围绕在她身旁的事物绚烂,像缤纷五彩的糖果罐,耀眼得使人眩目。
我回应她的热情,不先带她前往下她的饭店,而是我们讨论过後决定的行程。将与谷哥的一切再浏览一次,再回味一次,然後一起摺纸飞机。上了车,我载着她先下高速公路,她只是像孩子,活跃地探头观望着车阵穿梭。要先去哪?我回她:「语言学校。」
高架桥下耸立无形的压迫感,我在这待的时间不久,想必Sylvia更加窒息吧。她瞪大眼睛,拨开额前发,仰望过了十多前变调的天空。她纳闷了,呆站在语言学校前,来回张望门口,又走到人行道边欲言又止。那张侧脸如同照片上一样,工艺品般的精致,却也有些灰暗色彩。
「父母离婚後,我离开台湾。她们影响了我,让我在台湾流浪;又带走了我,让我在美国定下来。但这里真的变了,变了好多。回忆是真的,这些却是陌生。」
我点头。带她上车後,我们没有说话。不会说话的美人鱼与在岸边等待的狼,真是奇妙的组合。Sylvia端坐在後座,凝望着某一点,即使窗外景色不断推移,她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直到经过三合院,她所熟悉的乡下之处,骨子里所剩的一点精神才开始浮现。
「是这里啊。」
她的中文非常标准。抑扬顿挫,与我们没什麽差异。
为什麽她的身影非常适合与这里重叠?在她後方跟着,我有如此错觉。这该归咎於那匹狼吧。
我们脚踩着沙粒。浪与风,感情……一切又开始滚动。Sylvia自然地穿上凉鞋,缓慢地步离岸边,忽然间泛着辉映,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她所提起的那袋A4纸,被她遗忘在我脚边;象徵到了象徵起始之处,才有它的价值,不是吗?我开始摺起纸飞机,摺了一架又一架,望着岸边又走来了一人。
那匹孤独的狼,正在凝视牠这一生从未猎捕到的猎物;这位美人鱼,终於上了岸与情狼相会。我不去想造化弄人,总是想着「天公不作美,只不在这时。」某日,某年,谁知道是什麽时候?
谷哥开怀地笑,被我这浪头给打败了。他的表情复杂,又太简单了。一匹孤独的狼,等上无数年,环境会变,天色每日循环,也从未移转那份等待美人鱼回乡的期待。
海神晚了几年,迟来的祝福。
我不是那只拆散恋人的乌鸦。将Sylvia带来,与他相见,摺好无数架纸飞机,使他们漫天飞行。海风盘旋而上,带着它们围绕异国浪人。这是很棒的旅程,即使不是由我走出来的旅程,也是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