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ylvia是英国人,生在台北的英国人,生在台湾的英国人。金发碧眼,紮着俐落麻花辫,总戴着一顶夏季草帽,编竹起了边也不自知。在台北如锅炉般炎热的密闭,Sylvia是森林中的精灵,下凡,变装,施法,有股清新脱俗的魔力使她罩着一层芬香。
异国土地,充斥着如乱码文字。对英国人而言,中文是鬼画符,驱逐吸血鬼的符文杰作,魔法书上的咒语,一切如童话故事般魔幻让人难以理解。谷哥也是如此,他不会说英文,也不会说任何除中文以外的异国语言。为什麽谷哥会认识Sylvia?我不敢相信,现实中存在着电影情节。
谷哥在台北是小有名气的冲浪者,偶尔旅居各地,追逐那些浪头,追逐一去不回的高耸浪端,好让自己的眼界往外拓展。他说,从小有种「离开」的冲动,无时无刻不去想。他高中毕业时,家中依然住在北部乡下,三合院前经常晒谷。农休,谷哥一定会剃颗平头,跟着家里的田一同空了块草皮,等到播种、农耕时一同成长。
那块晒完谷的地到了晚上,总变成谷哥的靶场。小孩嘛!不懂事。谷哥边笑边说,然後指着床头柜上那面破了洞,疤痕坑洞满布的国旗。让我想像在靶场手拿橡胶枪,向着国旗,预备射击!开保险!射击!
谷哥并没有叛国心,而是一股叛逆驱使着。Sylvia也是在那时与他相识。
在乡下要常与外界联络的话,只能依靠电话了吧。Windows98电脑盛行之时,正巧值网路BBS与Internet刚起步之时。谷哥家中算是大地主世家,有台电脑也不稀奇。他笑说:「当时可花了一大把时间去熟悉BBS呢。」
翘着二郎腿的他老叼着菸,在BBS上好逗留一段时间。他不愁工作,也不愁马上迈入社会阶层竞争。在BBS丢丢水球,发送站内信,跟着网友们回答一些蠢到笑死人的问题。
诸如:
请问马桶没有水怎麽办?
我家史蒂芬(狗)老坐在电视机前挡到我视线,该如何是好?
这些问题倒是没有问题。谷哥说,他看过最特别的问题,也是最奇怪的问题,更是扭转他人生的问题。应属这一则了。
窝们是来自英国得假庭,ㄎ已帮驵窝们吗?
请问嗨逼怎麽GO?
「听上去是火星文。」
「或许像台湾人在学英文吧,搞不好这是火星文的来源喔。」他笑说。开了那罐Asahi来喝。
当时是哪个版呢?谷哥说他忘了。只记得她的BBS昵称是Sylvia罢了。谷哥没想别的,敲打键盘,觉得这篇文章相当好笑。尽管回覆有一搭没一搭的,形成了另一圈小团体,文章作者的用意被放着一边。BBSr就是如此,谷哥相当认真地在丢完水球後,又在那封站内信附上如此开头,然後指正Sylvia的错误。
这才是正确的版本。
我们是来自英国的家庭,可以帮助我们吗?
请问海边怎麽去?
这样懂了吗?你是哪里人?没说自己住哪,该让人如何教你去海边?
回信的速度相当快。谷哥瞄了一眼,不禁捧腹大笑。他自嘲地说:当时我的笑声大到我妈从厨房拿菜刀奔出来。
难道他们来到台湾没有任何准备?谷哥这麽想。又丢了水球,确定Sylvia在线上,顺道确认了她的身分。她与自己住在同一城市,只是穷乡僻壤与市中心的差别。
有些容易过头。谷哥的朋友一直拿这件事亏他,甚至拿着英国旗帜在他房间大力摇动,对这英国来的女孩表达宾主关系。我倒觉得是男生们的一种情趣,大不了便是精虫冲脑,伤得却是女孩,这实在不公平。我知道谷哥的个性。整天坐在海边摺纸飞机、向海浪默语的浪人,又怎麽会是BBS狼人?
谷哥说:「当我第一次在海边遇见她,真是吓到了。」
外国血统嘛。我说。
Sylvia高挑,她庆幸谷哥有一百九,不必用鼻孔看他。站内信内有附一张照片,是Sylvia在英国海边所拍的,告诉谷哥:请利用这张照片在约定的地点寻找我。他照着做,不疑有它,开着家里改装过的小货车,载着能穿越浪头的「梦想」;那些冲浪板,长板,短板,救生衣,以及小孩玩的水枪。对了,还有练习板,至於救生衣是为了以防万一……
「以前,我有在海边教冲浪。小孩,大人,老婆婆,老公公,我都教。当然啦,有辣妹一定是得勤劳点!何况是异国来的!」
要在靠近海边的游客中心,找到Sylvia非常容易。谷哥猜想,对方应是一位粗枝大叶,会将筷子拿反,买东西会忘记给钱,如此健忘的女孩吧。海边的每颗头钻来钻去,约在沙滩旁会更让人喘不过气,何况Sylvia操着不甚流利的中文,稍稍带点英国当地的口语。
「你错了,她说的中文非常标准。仅止於说而已,注音符号完全像是幼稚园的程度,停留在要拿抄写簿描写数遍。」
Sylvia的发音标准,但写字呢?又是另一回事。她买了路边叫喊的把ㄅㄨ,将头上那顶草帽上缘拉了点。谷哥一眼便认出她,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该说哈罗?还是sayhi呢?两手正与海滩裤跳着黏巴达。青涩啊青涩。
那一幕是这样的。石砾铺成的路是红毯,红毯外的游客都看着Sylvia那头异於台湾人的发色。有些抓起自己的头发,向身旁的男友比较。如果是一群女大学生,像看着笼子内的可爱黄金鼠,一会儿啧啧称奇,一会儿开怀地欣赏。男生便不是这麽回事。他们的眼睛生长在双腿之间,第一印象几乎寄居在一发即逝的眼内。
谷哥没想别的,立刻穿越无数围观犹如观赏动物的热潮。Sylvia并没有反应过来,像是跑百米,被他拉着离开人潮汹涌的闹区。谷哥边喘边说明了自己的身分,倒也没有吓着她,反倒让她担忧。Sylvia操着标准中文,细腻的声音立刻驱散谷哥一早的慵懒。
有没有受伤?当然没有。谷哥这麽说。事实上,那时在石砾地上像脱缰野马奔驰,让他几天不能下水好好享受大浪临头。
第一次见面。谷哥并不是健谈的类型,连好好说话都有些困难。Sylvia不在意,郑重地道了歉。为什麽道歉?她知道自己不该引人注目,回过头来也麻烦。谷哥说:「我知道,她发现跑了一段距离。」
Sylvia在语言学校学习中文,即使在这出生,根据制度也必须学习中文。她在海边不时提到,父母在台湾工作有好几年了。说不向往故乡?谷哥边抓起沙子,眼瞧着沙粒流失。像他向往出海瞧瞧,所以才迷上冲浪。Sylvia之所以想要看海,无非是想见见故乡,海市蜃楼也好,幻影也罢,对异乡的浪人而言,故乡的怀抱像是母亲。
他们认识好一阵子,有时透过电话连络,有时利用BBS互相丢丢水球。事情多了,用站内信打了落落长一篇。农休期结束,谷哥也开始随父亲播种。没有找工作的烦恼,也没有任何生活堪忧,跟着家中长辈耕田。偶尔抓到空档,抓起旧式胶卷相机,寻找Sylvia会喜欢的景色。像是正在找泥鳅的白鹭鸶,不时徘徊田边捕螺的父亲,一身下田装备与斗笠滴洒的汗水。
他记得家中有好几台机车。除了货车,要在台北乡村周游,必定得会骑车。速克达、脚踏车……Sylvia一样也不会。乡村与都市的分界线,似乎是拥有的车款决定。
Sylvia说台湾人很有趣,很努力。长这麽大,她只回去英国一次,而那是外祖母的葬礼。谷哥想帮些忙,却总是给「I\'mfine.」蒙蔽。
英国人冷漠,台湾人热情。Sylvia喜欢这点,所以生长在这,如向阳,阳光在哪便怎麽生长。看过谷哥的下田照,Sylvia直说很迷人,也很在意头上那顶斗笠。过了几天,Sylvia应邀,谷哥开出家里的小货车,载她到家中吃饭。进了门,哑口无言的,是谷哥那没见过世面的母亲。
尽管谷哥怎麽劝退,谷妈实在好客。谷爸不以为然,倒是下了田,抓了几只田蛙想加菜,但给Sylvia看见,着实地吓倒她。谷哥连忙将那几只田蛙丢回田里,像投手投出快速直球。饭後,Sylvia一边把玩着狗耳朵,一边啃着谷妈一早刚处理过的卤鸡腿;谷哥拿了斗笠,等待夕阳飞离。
候鸟捡了夕阳,该回到故乡了吗?
Sylvia常常问这问题。她会准备一整袋A4纸到谷哥家吃饭,便开始摺起纸飞机。摺得津津有味,也让谷哥加入了摺纸飞机的行列。他们时常在三合院後,走完一片狭窄发亮的草皮,转到清澈的水圳旁,一边互相学习对方家乡的歌谣。他从前未带过任何人到三合院不远处的海边。那里没有游客,没有阳光,只是一处月光於夜晚稍事歇息的避难所。在这儿,多的是说不完的故事,少的,什麽也不少,至少那时候是。
时间多了。Sylvia在语言学校的课程结束,也少用BBS。在台湾的住处没有电脑,只有语言学校才有。少了网路这点,谷哥原以为缘分像夕阳,像那处两人的避难所,一会儿便灰飞烟灭。意料之外,Sylvia的身影一直存在,不时出现在谷家。他对这段若有似无的关系毫无保证。谷爸是传统的,说一不二,总囔囔着什麽时候办喜酒,他有没有意思娶Sy;via进门?谷哥光想到这问题便感烦躁。
「我这时才知道稳定的工作代表什麽。」
他这麽说。我见他连我买的Kirin都开来喝,也不多说。
Sylvia与谷哥常常在那片海滩。谈心事、谈故乡、谈兴趣……却从未提过两人之间。默契有时会演变成危机。鸳鸯可不能被拆散,一旦被拆散,将会是什麽结果?谷哥摺好一架纸飞机,打开纱窗,望着夕阳好一阵子,才向密布云层投出那架纸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