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在蛋糕店给玉郎买了两个面包圈,面包圈用纸口袋装着,玉郎捧在怀里,不住的低头嗅那新面包的热香。这一趟出门,他连鞋子都没有穿——只要是和伯伯一起走,他经常是故意的不穿鞋,因为伯伯身高力壮,可以很轻松的单手抱着他走长路,而让伯伯受这份额外的累,也是他心中考验的一种,从来没有人像伯伯这样善待疼爱过他,结果导致他欲壑难填,非要榨出对方百分之百的爱来不可。
坐在霍相贞的臂弯里,他不闲着,用小手帕给霍相贞擦汗:“伯伯,你累不累?”
霍相贞摇头:“不累。”
他立刻抬头问道:“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小不点儿?”
霍相贞笑了,低头看他的大眼睛:“是。”
“那我长大了,伯伯还抱我不?”
“长大就不抱了。”
他立刻搂住霍相贞的脖子:“不,那我不长大了,我永远都这么小。”
霍相贞并没有逗孩子的意识,单是不自觉的顺着玉郎说话:“伯伯将来老了,总有一天会抱不动你。”
“伯伯抱不动我,我抱伯伯。”他一边说,一边撅起小嘴,在霍相贞的脸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然后又扭成一股糖,像个要融化的小糖人似的,黏黏腻腻的撒了一顿娇。霍相贞素来看不惯男孩子娇声嫩气,然而真遇到了这样娇声嫩气的对头时,他却也时常是一败涂地、没有还手之力。而玉郎撒娇完毕之后,又把小嘴凑到他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唤:“爸爸?爸爸?”
霍相贞痒得一歪脑袋:“叫伯伯。”
“我不,我喜欢你,我要让你当我爸爸。”
话音落下,他把手伸进纸口袋里,捏了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撒娇不耽误他吃东西。一边吃,他一边心旷神怡的换了话题,开始向他的亲生父亲放暗箭:“伯伯,昨夜我没睡好,我以后再也不和爸爸一起睡了。”
“你爸爸又怎么你了?”
“他脚臭!熏死我了!”
霍相贞从来没发现马从戎臭,所以登时笑了:“夸张。”
“真的!又酸又臭!”
“那你现在还吃得这么欢?”
玉郎立刻一闭嘴,沉默一秒钟后答道:“现在又闻不到。”
这时前方走过来一名穿着黑制服的小学生,这小学生总在这条街上走,是常和霍相贞见面的,这时就对霍相贞问了一声好。霍相贞含笑答应了一声——这小学生是个白白净净的乖小孩,这条街上的住户没有不喜欢他的。
玉郎见霍相贞对别的小孩微笑,胸中燃起了熊熊的妒火,但是也没说什么,单是撅着嘴和鼻尖,露出一脸的狐狸相来。
霍相贞慢慢的走,走着走着走了神,想起了家中那个从天而降的顾承喜——顾承喜现在混得不赖,他早就知道这人是有点本领的,他若是认真的想要做什么事情,十有八九总能做成。顾承喜,顾军长,军长……
他不肯承认自己现在有点嫉妒对方——不能承认,连顾承喜都嫉妒,未免太不上台面。可是,他又想着,哪怕老天爷能再给自己一点点机会呢?或者说,让自己能够再试一次呢?该有多好!
如今衣食无忧的生活在此地,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死去。他生来就是要做英雄的,如果做不成英雄,那么,“死亦为鬼雄”。
有的时候,他会想死,可千古艰辛唯一死,求生乃是人的本能,岂是他说死就能真去死的?
想到这里,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回了家门口。一个有些碍眼的大个子正袖着双手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冷不防的见他回来了,立刻昂首挺胸站直了,把一身的筋骨紧张了起来:“干嘛去了?起来也不叫我一声。”
霍相贞看着眼前这位自己的爱慕者,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我还没完,我得回去!”
“我带着玉郎出去走走。”他若无其事的问道:“刚醒?”
顾承喜看了看他怀里的玉郎,笑了一下,没说话——有小崽子在,他不便信口开河的扯淡,直到霍相贞放下玉郎要进屋了,他才又跟了上来,抱着胳膊说道:“没想到这日本的天气还挺凉。”
霍相贞转向顾承喜:“去找马从戎,要我的衣服穿。”
顾承喜跳上走廊,也往屋子里进:“马三爷啊,他……”
这话没说完,马从戎端着一壶热茶从外面走了进来:“大爷回来了?早饭吃了吗?”
霍相贞见这满屋子的被褥已经收拾起来了,小桌子也支好了,便在暖和地方坐了下来:“吃了,玉郎也吃了。”然后他伸手一指顾承喜:“你给他找一身厚衣裳。”
马从戎没看顾承喜,只答应了一声,顾承喜这时也蹲了下来,嘿嘿嘿的开始发笑:“静恒,我要向你告状。”
“嗯?告状?”
顾承喜笑道:“你家三爷大清早上的不睡觉,掏我的鸟儿!”
马从戎连忙也是勉强一笑:“顾军长真是能开玩笑。”
顾承喜——怎么看都真是在开玩笑:“嗨!你敢说你没掏?”
霍相贞知道马从戎那点儿不成器的爱好,所以这时只装听不见,从桌子上端起一杯热茶,他顺带着瞪了马从戎一眼,心里恨他丢人现眼,没出息!
马从戎向来没有当众开黄腔的习惯,脸上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他搭讪着退了出去。而顾承喜随即凑到了霍相贞身边,把手往他怀里一揣:“静恒,还是你暖和。”
霍相贞瞪过了马从戎,又瞪顾承喜:“你别欺负他!”
顾承喜改变了战术,把头一低:“心疼了?我就知道我在你这儿不招人爱。”
“知道还来?”
“我贱。”
霍相贞听了这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顾承喜看着他,就见他一抿湿润的嘴唇,仿佛是想要张口说话,然而将茶杯再次送到嘴边,他终究还是没说。
“给我讲讲国内的事情吧!”他在喝光了一杯热茶之后才缓缓开了口,大腿上微微的一热,是顾承喜把手搭了上来,他从来不喜欢旁人对着他没完没了的摸摸索索,然而事到如今,他一转念,决定忍耐。
“静恒。”顾承喜凑到了他身边:“你是不是想家了?”
霍相贞想到自己那个“家”,强忍着没有叹息。
“哪儿都没有我的位置了。”他低声说话:“日本,中国,都没有。”
顾承喜也压低了声音:“你说实话,日本人找没找过你?”
“找过。”
“对你开条件了?”
“开了?”
“条件怎么样?”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难道条件好,我就真答应他们,去当满洲国的官?”
“我就是问问。”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这你不用问,我就是想当官想疯了,也不会去趟满洲国的浑水。”
顾承喜察言观色的微笑:“你看,问问而已,你还生气了?”
霍相贞抓起自己腿上的那只手看了看,然后往旁边一扔:“摸!摸!就知道摸!我有什么可摸的?”
“你不懂。”
“我是不懂!”
顾承喜瞧出他至多只是闹小脾气,就笑眯眯的又凑了过去:“不让我摸,让马三爷摸?三爷今早的手法可是够熟的,一看就是天天练啊!”
“他手贱,你学他?”
顾承喜小声笑道:“静恒,我岂止是手贱啊?我在你面前,从里到外都贱透了,你自己想,是不是?”
霍相贞转向顾承喜,静静的将他注视了片刻,然后忽然说道:“你想个法子,尽早的把我弄回去。我在这地方一年一年的住下去,用不了多久,人就废了。”
顾承喜没想到他忽然严肃起来,下意识的也正了正脸色:“你的事情,我都放在心上,一直在找机会……”
霍相贞撩了他一眼,然后移开目光,说道:“你要是把我这个忙帮成了,我重谢你。”
顾承喜听了这话,整个人像通了电似的,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是“双眼一亮”。这话听着有点不寻常,不寻常的地方不在这句话里头,而是在说话之前,霍相贞撩给自己的那一眼。那一眼依然是很严肃,是个下定了决心的模样。
“哈哈哈!”顾承喜嘴上笑着,心里打鼓:“你别拿话哄我了,我可是尝过你的兵法。”
霍相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现在既然不是我的敌人,我自然也就不必对你使什么兵法。”
“那你怎么重谢我?”
“你要什么?我尽我的能力,要什么给什么。”
顾承喜壮了胆子,用开玩笑的语气来试探:“那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
霍相贞没有笑,只向他的方向一转脸:“要我做什么?又是睡觉?”
顾承喜连忙摆了手:“不不不,咱们因为睡觉这事儿,差点儿就结了死仇,我哪里还敢打这个主意?两个人相好,不在那一件事儿上,好比今天你我能坐在一起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然后拉过霍相贞的一只手,他也把声音放柔软了,喃喃的说道:“静恒,我爱你,我想要的是你的心。可我也知道,这不是能强求的事情,所以你随意,只要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知道我对你已经是诚心悔过、改恶向善了,就成。”
霍相贞听到这里,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感动,还是满意。他本来就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几年更是时常会有心如死灰之感。他不爱顾承喜,顾承喜人高马大的,他实在是爱不起来;但是“改恶向善”了的顾承喜若是非爱他不可,那他也没什么意见。“爱”和“爱戴”,在他眼中,意思差不太多,而他认为纵观自己的前半生,除去那一段失败的结局不提,在大部分时间里,自己受人爱戴还是理所应当的。
甚至,还有很多人为他牺牲了性命,比如安如山,比如元满。和这样刻骨的“爱”相比,顾承喜那充满了肉欲颜色的爱情,荒谬归荒谬,然而不稀奇。
他不想为这些无奇的东西多费心思,他只想终止自己的异国寓公生活。
他还想东山再起,还想恢复自己先前的权势与荣光,恢复自己先前所拥有的世界。那个世界建立在高高的阶级之上,格局不大,而且封闭,他只和那个世界里的人产生爱恨情仇,为那个世界里的人弹琴写诗。
那个世界已经崩塌了,里面的人流离失所、死走逃亡,仅存的两个活口,一个在日本,一个在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