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戎搂着霍相贞的脖子,仰起头在他嘴上轻轻亲了一下,因为知道霍相贞没有大白天和自己亲嘴的爱好,所以他蜻蜓点水、见好就收。横竖天黑之后还有整整一夜的时间,一夜过后,还有更多的一夜复一夜,足够让他心满意足的解尽相思苦了。
推门走出去,他开始指挥随从安放这一趟带回来的土产礼物,里里外外出出入入,他甩着胳膊迈着大步,因为心旷神怡,所以一路走得摇头摆尾、虎虎生风。而霍相贞慢慢的踱到门外的走廊上,先是漫不经心的看着众人向屋子里搬运大包小裹,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暗中正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便一扭头,和一株樱花树下的玉郎打了照面。
玉郎在这之前,隐身于这棵郁郁葱葱的樱花树下,正在冷眼旁观着新家庭的格局——既看房屋的格局,也看人物的格局。在天津的洋楼公馆里,毋庸置疑,是顶数父亲最大,但是到了这外国的木头庭院之中,凭着他的眼力,他觉得,父亲在前方那位“伟人”面前,似乎变成了个小猫小狗。
将一根手指头噙在嘴里,他将霍相贞上下看了不只十遍,越看越暗暗的惊叹。在这样巨大的一位伟人面前,自己那个讨人厌的亲爹变成猫狗,他认为,是非常合理的。
伟人摆在廊下的拖鞋足有一艘小船那么大,伟人的两条腿也很像两根梁柱,亲爹在伟人面前沦为猫狗,姥姥在伟人面前,更要变成一只干瘪瘪的老臭虫。抽出手指头在衣服上擦了擦口水,玉郎决定主动出击,和伟人套套近乎。
于是像个豆丁似的,他从樱花树旁溜到走廊下,弯腰拍了拍走廊的木地板,他搭讪着开了口:“你是外国人呀?”
霍相贞一惊,没想到这么小的东西,也能像个人似的说人话。
既然小东西能说人话,并非玩具娃娃,那么他在惊讶之余,也将他当成了个人来对待:“不,我是中国人。”
这日本房子的走廊高于地面一个大台阶,家里的人都是一步就能迈上去,但玉郎的个子实在是太小了,须得手足并用的往上爬,一边爬,他一边很诚恳的又问:“这儿是你家呀?”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是。”
玉郎随口拍了个马屁:“你家真大,真好。”然后他坐在走廊上,用小手拍了拍身边地板:“咱俩一起坐一会儿呗!”
霍相贞被这个小不点儿吓了一跳——玉郎能够有条有理的说话,已经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没想到几句话说完了,他越发表现得情感充沛,竟然像是已经颇有灵魂。
于是盘腿在玉郎身边坐了下来,他扭头又和玉郎对视了片刻,这一回近距离的看清楚了,他发现这孩子是异常的单薄瘦弱,仅存的一点婴儿肥全体现在了脸蛋上,五官乍一看很像马从戎,然而眼睛比马从戎大,两边眼梢向上吊着,小鼻子小嘴,越看越有几分狐狸相。
玉郎不老实,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四脚着地的围着霍相贞爬了一圈,他最后伸头看了看霍相贞搭在腿上的右手。自己伸手和霍相贞比了比大小,他抬头小声说道:“你怎么这么大啊?你比别的大人都大。”
霍相贞试探着碰了碰他的小手,感觉他这手小得不可思议:“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觉得我大了。”
玉郎扭头望向院门外的一株大树:“你站起来,都能把我举到那个树上去!”
霍相贞估量了一下高度,然后点头表示同意:“大概可以。”
玉郎用手挡着嘴,凑到霍相贞耳边对他耳语:“我爸爸很凶的,不让我缠着你。等我爸爸出门的时候,你偷偷举我一次好不好?”
霍相贞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你很怕你爹?”
玉郎前后左右的看了看,见马从戎不知在何处,偶尔院子里有人经过,也都不留意自己,就跪在霍相贞身边掀起小褂,露出了腰上的一片淤青,委委屈屈的说道:“他不喜欢我,他总打我。”
霍相贞见玉郎那小身体还没只猫大,皮肤嫩薄得几乎半透明,从骨头里透出一股子脆弱可怜相,又联想自己也是被父亲从小打到大的,不由得同命相怜,心生不忿:“这个东西,当了老子之后别的没学会,先学会打儿子了。”
霍相贞在廊下和玉郎说话,马从戎自在房中穿梭,巡视自己这一片异国领地。及至彻彻底底的巡视完毕了,他换了一身柔软的长衫,轻裘缓带的漫步到了霍相贞门前,却是发现自己的大爷同自己的儿子,竟是双双跑到院门外去了。而他那一脸狐狸相的小儿子此刻大呼小叫,正在享受五年人生中所未有过的至高欢乐——霍相贞当真把他举过头顶,让他抬手抓到了大树的枝叶。
平时连个肯抱抱他摸摸他的人都没有,被人当个宝贝似的高举过头,当然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他又是恐慌又是兴奋,又是惊叫又是狂笑,霍相贞以为他是怕高,弯腰想要放他下来,然而他焦急的连拍霍相贞的手臂,大声哀求道:“再举一次,求你了,再举一次。”
霍相贞于是重新把他举起——刚举到一半,他故态重萌,张牙舞爪的又一次吱哇乱叫。这一回霍相贞才看明白,原来他的怕是假的,乐才是真的。
可惜就在这时,院内的马从戎已经赶了出来。气急败坏的一指玉郎,他怒道:“小混蛋,到家之前我怎么嘱咐你的?谁许你这么上头上脸的胡闹了?”
玉郎立刻就不笑了,小猴儿溜大树似的从霍相贞身上溜下来,他垂着头不言语,只躲在霍相贞身旁,伸手抱住了霍相贞的一条腿。
他抱得很用力,连霍相贞都感觉到了,俯身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霍相贞果然替他撑了腰:“我逗他玩,你骂他干什么?”
马从戎叹了一声:“唉,大爷,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淘气啊!来这一路上,可真是差点儿气死了我。这孩子先前没人教导,长野了,现在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我——”
霍相贞懒得听他长篇大论,直接挥了挥手:“有其父必有其子,行了。”
马从戎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两句,然而话未说出,忽然发现玉郎躲在霍相贞的大腿后,正用冷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父子二人对视之后,玉郎又一撇嘴,同时将搂着大腿的双手收紧了些许,又把脸蛋在霍相贞的裤子上蹭了蹭。
马从戎被这孩子的眼神和举止弄得愣了,等他反应过来时,玉郎已经扯着霍相贞的衣角,随着霍相贞走回了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