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戎态度不坏,问一答一,并且始终是笑眯眯的,只是多一个字也不肯说,并且隐隐有点坐立不安的意思。白摩尼知道这人和自己是有旧仇的,现在虽说已经算是握手言和了,但是心中的芥蒂,岂是说消就能消的?
不过知道霍相贞在日本一切都好,也就算是自己没有白白的见他一趟。这回他的心里又能平安许久了——霍相贞好好的,自己也好好的,还不应该知足?还有什么可不平安的?
一团和气的和马从戎告了别,他走出了翡翠别墅。汽车夫早站在车门前等着他了,见他把手杖挂在手臂上没有用,便连忙上前一步搀扶了他。这汽车夫姓程,是半年前才进连宅的,人人都唤他一声小程。小程前头那个汽车夫,不知怎的怕了白摩尼,自己辞工,跑了个无影无踪。
钻进汽车里坐稳当了,白摩尼忽然没了目的。回家?没意思,四处玩玩?玩的也都是那老一套。忽然向前方一扑,他把额头抵在驾驶座椅的靠背上,把一只手伸向前方,摸了摸小程的脸。
脸蛋温暖紧绷,是年轻人的肌肤。小程没回头,只张开嘴含住他的指尖,轻轻的吮吸了一下。白摩尼痒得笑了一声,这时候再想起大哥,想起东京,他就觉得恍如隔世,很不清晰分明了。
但面前的小程是很清晰很分明的,是有温度有重量活生生的,手指拂过小程的肩膀,指尖透过衬衫摸索出肌肉结实的线条,他想,这才是自己的世界。
收回手向后一靠,他开了口:“开冯公馆。”
冯宅是永远热闹的,老冯也是永远好客的,所以他这家里从早到晚,总不寂寞,至少,无论谁来了,都能找到牌搭子。白摩尼赶到的时候,老冯家里正在开赌局,而且是很大的赌局。老冯正坐在桌边摆弄骰子,忽然白摩尼来了,立时眼前一亮:“你来得好!”
白摩尼分开人群走到了桌前,没看老冯,只对着骨牌一笑:“是好,我正想它呢!”
仆人训练有素的把一匣子筹码摆到他手边,一场赌局就此开始。平常的游戏已经不能刺激到白摩尼的神经,非得是大输大赢才能勾起他的精气神来,“哗啦”一声把筹码扔出去,又“哗啦”一声把筹码捞回来,他忘了时间。隐约感觉身后有个人站立了许久,他忙里偷闲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自己认识,正是昨晚紧盯自己的廖正文。
他没把这人往心里放,既然是互相认识,他便随口说了一句:“老弟,你说,我这回押大还是押小?”
身后那位老弟万没想到白摩尼会忽然和他说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作出回答:“这……我不大懂。”
白摩尼伸手从老冯面前拿过火柴,一边擦火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一边含糊笑道:“你随便说,输了也是我的,和你没关系。”
“那……大?”
白摩尼用双手捧起一大把筹码,撒欢似的向前一扔:“大!”
骰子开出来,果然是个大。白摩尼高兴了,哈哈的笑出了声音,胳膊肘向后一拐廖正文,他头也不回的说道:“老弟,搬把椅子过来坐,今天咱俩合作,输了算我的,赢了我们一人一半。”
廖正文对于赌博毫无兴趣,但是对于白摩尼很有兴趣。他总记得老冯对白摩尼的描述——一个男子,一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男子。
他这样站在他的身后,可以嗅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他还能看到他的长睫毛与直鼻梁,他喝了很多的热茶,他的嘴唇是病态的红。
他已经不是那么年轻了,已经过了以色侍人的最好年龄了,但是他依然还有色、还有相。
而且他还有钱,似乎还有势,这让廖正文越发感觉他神秘,像是男身的名妓。
廖正文自己是克己自律的,起码在昨夜之前,一直克己自律。所以对于这种堕落的、淫荡的、腐朽的、奇异的人,他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天大的好奇心。
于是糊里糊涂的,他在白摩尼身后坐了整整一宿。
天明之时,赌局结束,白摩尼鏖战一夜,小赢一场。在座众人用支票结了赌账,然后各自的起身伸懒腰打哈欠。白摩尼从仆人手里接过热毛巾,很用力的擦了一把脸,然后把面前的支票拿起来点了点,从中抽出几张回头递给廖正文:“你的。”
廖正文端坐一夜,然而不累也不困:“不,一分本钱也没出,我只不过是看了一夜热闹而已,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要。”
白摩尼把支票往他西装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你没出本钱,可我借了你的运气嘛!”然后他转向老冯笑道:“难得,也有我不输的时候。”
老冯哈欠连天的说:“你该请廖少爷的客。”
白摩尼手扶桌子,摇晃着站了起来:“对,请客请客,廖老弟跟我走,我请你吃俩包子喝碗馄饨!”
话音落下,他回头对着廖正文一笑:“逗你的,你今天有功,我晚上好好请你。”
廖正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心想这人果然是轻佻的。
冯家仆人送上了精美的早餐,供厅内这些熬了整夜的人充饥。白摩尼换了地方,坐到了老冯的那张烟榻上,端着一碗热汤慢慢喝。廖正文依然是没有食欲,心内略微盘算了一下,他把心一横,紧挨着白摩尼坐了下来。
他有钱,他想自己大不了破费一场,把白摩尼这人研究个透——并不是想和他发生关系,他对兔子没兴趣,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的确是想把这人扒光了瞧瞧。
而他既是“那样的人”,自己对他做些逾矩的举动,想必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把手搭上白摩尼的大腿,他开口问道:“你坐了这么久,腿疼不疼?”
白摩尼立刻就有了察觉,垂眼盯着自己腿上的大手,他没言语,抬眼又望向了那手的主人。廖正文第一次对男子动手脚,心里也有点别扭,可是硬着头皮挺住了,他想像白摩尼这种人,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不会怪罪自己无礼——兴许,他还盼着自己这一摸呢!
既然他不肯主动的收手,白摩尼便把那只手抬起来,放回了他自己的腿上。
然后对着那手泼出半碗滚烫的热汤,白摩尼随即把碗一摔。在很清脆的瓷器破裂声中,他站起身慢条斯理的说道:“老弟,你也太不小心了。”
对着门口的仆人一招手,他又说道:“过来给廖少爷收拾收拾。”
这话说完,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廖正文一眼,抓起手杖走出了大厅。
做朋友,他欢迎;图谋别的,他不惯着。现在不是别人拿他解闷,是他挑了别人解闷。挣挣扎扎的活到如今,这点资本,他总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