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刺客人数约二至三十人,刚落在台上,白衣武士便立即迎上,武器出鞘、相击的声音如同全新的舞曲,黑白交错的身影,就是黑夜与白昼交替的舞蹈,在生与死的隙缝中落下殷红的血雨。
「好大的胆量!来者何人!」独孤傲山厉喝道,声音灌注内劲,犹如静夜中的一记响雷。
「我们只是无名小卒,平剑侯与独孤将军自然不会认识,可是留国侯你们没忘记吧?我们今天来就是要杀死这姓高的狗贼以祭留国侯在天之灵!」
刀环声起,一阵地动山摇之感随即袭来,锋利的九环刀将说话的黑衣刺客的身体腰斩,鲜血、内脏泻满一地,刀劲在地上留下深刻的斩痕,血的腥臭味更为浓烈,像是随时会教人窒息。
手执九环刀的汉子声如洪钟地说着:「原来是昔日留国侯麾下的兄弟,念在我们曾经相识一场,今天是飞雁城的城庆,老屠我不想大开杀戒,诸位请回!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满脸横肉,目光如电,样貌不怒而威,挺直虎躯傲立台上,就是一座雄伟山峰,不容攀越!
「屠?是屠灭绝吗?」另一名刺客对同伴的死并没有显得悲伤和激动,该是早就视死如归,反而很在乎这汉子的身份。
「这声音……」说到这儿,声音竟然有些咽哽,似乎因遇上老朋友而感到惊喜,汉子兴奋地高声道:「老康!老康!是不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哦?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老康倒是觉得可笑,但声音也是一软,「我还以为你像忘掉留国侯一样忘掉我们这些手足。」
屠灭绝一遇故人,彷佛立即忘记他们刺客的身份,整个人仍浸淫在重逢的喜悦中,咧嘴大笑,「没忘!没忘!留国侯对我的恩情我记得,我和老康你并肩作战的岁月我也记得。」
「既然没忘,就杀死平剑侯为留国侯报仇吧。」老康甚为勇猛,刀法狠绝,一招击杀五名白衣武士後仍显得游刃有余。
屠灭绝见他正往高俊行身处的方向杀过去,连忙出手截住他,「你不能杀高城主!留国侯对我有恩,当年我含冤入狱,是留国侯为我洗脱罪名,收我为将;但高城主也对我有恩,没有他,留国侯死後,我跟老韩、老陆,还有很多兄弟早就被处死,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难道你已经忘记当初是谁逼死留国侯的吗?」
屠灭绝为人戆直,本就不善辞令,只能红着脸努力辩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高城主当年是被奸人利用,才与留国侯大动干戈的,而且留国侯死前吩咐我们,如果活着,就跟随高城主,他定不会亏待我们。」
老康阴阳怪气地笑着:「哎呀,我倒忘记老屠你现在跟老韩他们是飞雁城的一部之主,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最後两声「可喜可贺」刻意提高声调,使他的声音尖锐得刺耳。
屠灭绝斩碎老康的佩刀,刀子抵住他的颈项,但依然不肯下杀手,「老康,你剩下的人马不多,如果你坚持要伤害城主,我不会留手的!不过你肯离开的话,我们不会动你分毫,城主,对不对?对不对?」
高俊行不答话,令屠灭绝心里有些忐忑,心想对方应该是因为仪式被破坏而生气,也不敢再问,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要老康他们愿意离开,即使会触怒城主,他也要让他们走。
老康不为所动,「只要取得高贼的人头,我们自然会离开!」他直直瞪住屠灭绝,「要不,你现在让我杀平剑侯;要不,你一刀杀了我。」
在他们僵持不下的时候,独孤傲山淡淡看一眼高俊行,见他仍然无知无觉地舞着,似乎对他们的话半句也听不入耳,但高俊行分明是听得清楚明白的,换作平日,不论将他们轰出城,还是乾脆杀掉他们,他也会给他们下个指示。
「你究竟在等什麽?」
「老康,对不起!」独孤傲山的低问,几乎让层灭绝的声音掩盖。
「屠部主,不要杀他!」
「御风,等等!别冲动——」
一道瘦削的人影不知自哪儿窜出,双手拉住屠灭绝的手臂,刀光流转,照亮来者的脸庞,还有,那双有别於中土人的灰眸。
「灰色的眼睛……天!难道你就是留国侯的……」老康的眼神很快就由惊讶转变为愤怒,「传言是真的吗?有传言说你拜平剑侯那狗贼为师,是真的吗?」
面对老康带着怒气的质问,御风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觉得心虚。
这种心虚并不是因为他拜仇人为师,而是因为他对那个人生出一种依赖——儿子对父亲的那种依赖。
他应该要怎样告诉老康?告诉老康,当日他拜高俊行为师的时候,曾经承诺将来必报父仇……若要他说出任何恨高俊行的话,老康会相信吗?他自己……自己也会相信吗?假如连自己也不能说服,他凭什麽要老康相信他?
老康伸手捏住御风的颈项,顺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层灭绝完全没有预料到老康会对留国侯唯一的血脉动粗,手中的九环刀不由挪开一点,避免误伤御风。
「老康你疯掉吗?他是留国侯的儿子啊!」臭小子,竟然早不跑来,迟不跑来,偏偏就要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截住他,回府後他一定要打他屁股。
「留国侯和甄姑娘才没有这样的儿子!」
除了老康,这时所有黑衣刺客已经被斩杀,像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玩偶,操纵他们的丝线已断,颓然跌倒在舞台,身体裂成数截,断肢散落一地,似乎在等人将它们拾起,然後再拼成一个完整的人偶。
武士的白衣已经染成血红,鲜血蜿蜒流至台沿,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空气中的血腥味有着某种醉人的芬芳,像是一罎尚未开封的美酒,收藏多年後再打开,酒香四溢,光是香气也能够醉人。
「分天!」
一道红光猝不及防射来,划伤御风的脸颊,刺穿老康的心脏。
御风几乎是跟着老康一同跌在地上,血水濡湿了他半边脸,夜风吹拂,面上感受到一丝凉意,伤口却是一阵灼热,同时,一种蚀骨的痛也在逐渐蔓延,从皮肤深入血肉,直抵心脏。
高俊行收起剑,摘下面具,神情有点落寞。
天上那颗妖异的红星,忽然也黯淡下来,彷佛已经死去。
「我会杀尽所有用刀尖指向我和飞雁城的人。」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却说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御风抚着脸上的伤口,如同一个被父亲掴一耳光的孩子,痛过以後,认清现实。
这个人是逼自己恨他的,即使他再努力,这辈子,他也只是孤独一人。
他可以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但这个人不会忘记,这一生,这一世,这个人只有一个儿子,但他的儿子并不会是他,永远不会是他!在这个人心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属於他的位置。
「你说,总有一天会夺去我拥有的一切,令我这个『天下第一人』屈膝向你求饶,以我肉为食,以我血为饮,你将会亲手割下我的头颅祭悼你父母!请你不要忘记你当初对自己的承诺。」夜风吹起飞雁城主的红衣,令他像是一朵飞扬的狂焰,「我等着你。」
御风悲哀地想,自己是不会忘记的,因为这个人的提醒,他是不会忘记的。
高俊行举步离开,独孤傲山跟他身後,屠灭绝则留下来指挥手下清理屍骸,没有人去理会一个呆坐不动的少年。屠灭绝伸手将老康的屍体自御风身下拉开,不料御风竟按住他的手。
「屠部主,刺客的屍骸全都交由我处理,可以吗?」
屠灭绝担忧道:「可是你一个孩子……哎,好吧。」
得到屠灭绝首肯,御风便立即忙碌起来,一个人将刺客的屍体搬到车上,然後运到城外。因为屍体太多,而且大多残缺不全,清理和搬运需时,至少要跑好几趟来回,加上他晚上只吃过几块莫邪做的糕点,没隔多少时间便开始手脚乏力,很艰难才将屍体送到出城外安葬。
在台中央高俊行刚才所站的位置,御风看到一颗珍珠在月下闪闪发光,令他不其然想起鲛人泣珠的传说。传说鲛人鱼尾人身,水居如鱼,当他们哭泣的时候,眼泪就会化成珍珠,在月圆之夜哭泣,泪珠就会特别圆。
好些年後他认识了凤五,他将珍珠交给凤五鉴定,凤五既惊且叹地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鲛人泪!行内习惯称作『鲛珠』。不过很多鲛珠都是带有杂色而且易碎,加上受月圆月缺的影响,要找到一颗跟你手上一样色泽均匀,而且圆浑光滑的鲛珠可不容易。」
鲛人的眼泪吗?御风却很傻的在想,那可能是高俊行的眼泪,明明对方是个人,即使先祖真的与鲛人结发,来到高俊行这代,血统已经很稀薄,不可能会堕泪成珠。那东西最多也只是他不小心遗落的,甚至可能是属於其他人。
他却自私地希望对方真心为他哭泣,对他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那个伤心欲绝的生辰,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他也在埋头苦干,不理路人诧异的目光。
莫邪一直在旁看着他,他出城她也跟着他出城,他回城她也跟着他回城,途中几次问他饿不饿,他已经半天没吃过任何东西,连水也没喝一口,身体非常疲累,但他完全没有饥渴的感觉。
黄昏时候,他终於将一切处理好,坐在新坟旁边看那夕阳沈寂於西山。
莫邪也坐下来,他觉得疲累,想找一个依靠,於是将头枕在莫邪肩上,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身子一颤,但他不管,固执地不肯退开,她也没有推开他,似乎默许他的行为。
嗅着她属於少女的清新的体香,他恍惚梦到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屋前那塘夏荷静静地绽开,他的母亲甄氏在不远处教着村中妇女唱词曲,重复唱着李煜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人生有恨,水向东流……今生今世,他所怀念的,不复再有;他所希望的,永不实现。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