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挥笔疾书的御风感觉到三生进来,只是抬眼看一看,然後继续埋头苦干,等待三生开口,岂料三生一开口便低笑道:「你执笔的姿势很奇怪。」
虽说执笔方法自古以来便是五花八门,但现时在中土最流行的,便是重视「按、压、钩、顶、抵」的五指执笔法。
御风的执笔的方式乍看来还是五指执笔法,但是拇指却埋在食指里头,而且笔杆几乎没有垂直过,倾斜的幅度还满大的,教三生怎样看还是觉得怪异,而且,还有些……似曾相识。
御风手一顿,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只是若无其事继续写下去,并不徐不疾地将早已预备好的说词托出:「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
三生总算想起一个人来,不自觉地拖长音调问道:「那个……你的师兄弟们不是全都跟他习字吧?」
「不,只有一人我深受其害而已。」御风平静的神情虽看不出喜怒,但嘴角隐隐约约现出一抹浅笑,「我就知道他最大的本事并不是舞刀弄剑,而是误人子弟。」
三生看在眼里,暗自叹息着,「我知道你想救他,但那株凤火流萤,他不会要的。」
「我就知道我送的,他永远也不会接受。」御风涩然笑道,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愚笨,「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於他怎样想,我不会理会。」
「赵将军,请你记住我的话。」三生苦口婆心地道:「你不是一个能给得起爱的人,也不是一个可以乞求别人施舍的人——不管是什麽感情也一样!所以,最终只有你一人会被留下。」
「我明白。」终於写毕,御风扬掌在纸面上搧几下,待墨水乾透後将信纸接叠,放入信封里封好,两手一推便递给三生,「这信有劳叔叔替我送到帝京。」
三生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刚才已经瞥见信函大略内容的他只是挑了挑眉,问:「你确定皇帝会让你接管苍云城?」三天灭一城,难道如鹰皇帝就真的大量得不懂功高震主这道理?
御风负手走到三生身边去,含笑道:「过去几年我为靖国收回南面边城多少失地,那些不要面的王孙抢走我多少战功,皇上应该心中有数,他总得找些赏赐补偿我吧?何况如今黄泉军已经进驻苍云城,他可以不给我吗?」
表面上,黄泉军是靖国的国军,但实际上,黄泉军只效忠他一人。
将在外,皇帝可以拿他怎麽办?削他的军权?可以,但皇帝要是敢削,那麽就是光明正大给他一个造反的理由。
君迫臣反,可不能怪臣子以下犯上。
三生眼睛一亮,欣然接过信函,大笑道:「我还以为你甘愿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不想锋芒太露,但原来你心里想图的,竟然是苍云城这块大肥肉,嘿,看来皇上和雅王是在养虎为患了。」
御风冷笑道:「当今圣上是一位英雄,但这个乱世,并不需要英雄。」
三生一凛,想起高俊行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隐约也猜到些什麽,「御风,你倒是说说,这乱世需要什麽?」
「一个能够统一山河的霸主!」
夜色彷佛在一瞬间凝结,唯有风声,不断,呼呼啦啦,如同高喊。
三生很快得出结论,「光是一座苍云城并不够喂饱你的。」
「我要的,岂会是区区一座漠北城池?」御风一手掀开帐门,冷风直灌进来,年轻将军的一双灰眸在幽幽的的夜色中出奇明亮,他伸手指着外头的茫茫雪景,「碧落之下,黄泉之上,我要这一切都尽归我所有!」
###
从地下走上楼上雅座,一共是二十阶。
同样的酒菜,同样的夜晚,同样的风雨,桌上只摆着两个杯子。
已经逝世的人,还有决心离开的人,就像是随水流去的落花,永远也不再回来,而留下来的人,心里某一部分,亦随水而去,自始永远缺失一角。
「什麽?姒月那丫头不在这儿唱了?」
帘後的店小二恭敬地应道:「是的,姒月姑娘已经在上月出嫁。」
高俊行「哦」的一声,似乎也不怎麽在乎,眼底里流露出一丝倦意,「那麽你替我们随便安排一位姑娘上来吧。说起来姒月今年已经二十岁,从她七岁开始在这儿当歌女,我们已经看着她长大,想不到十几年真的眨眼就过……」
楼梯处突然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只听店小二为难地道:「客倌,这里已经——」
帘幕蓦然掀开,一个蓝衣青年就这样冲进来,浑身湿透,水珠从他的衣衫和头发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化成朵朵碎花。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非常狼狈。
青年身旁还跟着一头狼儿,看见高俊行立即两眼发亮,抖动身子去掉身上的雨水,接着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脚边去,高俊行刻意板起脸孔,并不理会牠,狼儿倒有几分胆怯,害怕是自己惹他不悦,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但高俊行随即露齿一笑,低笑道:「西楚霸王,过来吧。」
「义父……」那青年虚弱地轻唤一声,店小二正要说什麽,独孤傲山则用眼神示意他先退下。
西楚霸王将整个身体也窝在高俊行脚边,隔着衣衫,高俊行也感受到一阵湿意,他摸摸西楚霸王还是湿漉漉的头颅,心想自己的宝贝义子也不会比牠好多少,当下道:「飞然,跟你山叔去换一件乾净的衣服吧,你这样子很容易生病的,有什麽话,待会再说。」
「可是义父你——」
「嗯,你敢情是忘记我大伯是什麽人。」说起自己最尊敬的大伯,高俊行不多不少也显得有点骄傲,「小时候爷爷就跟我说过,他是大毒王,我是小毒王,除了他,我可什麽人也不怕。哼,关公面前耍大刀,你以为耍一点雕虫小技就能制住我吗?」
听见他这样说,飞然一直绷紧的神经终於放松,身体也不由瘫软下来,差点跌坐在地上,「那就好……」独孤傲山拍拍他的肩膀,飞然立即会意,「义父,那麽你就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吧。」
高俊行点一点头,直到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才轻声道:「飞然,所以你不用内疚和道歉啊……」
「客倌。」
一个白衣女子在帘外停下脚步,开口打断他的喃喃自语,西楚霸王察觉到有陌生人,也警惕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帘幕。
「就我看来,你的武功不弱,为何甘心当一个歌女?」
那女子答道:「我是个旅人,因为盘缠快要用尽,所以便暂时留在这儿赚些银两。」
高俊行兴致盎然地问:「旅人?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有夜月花盛放的地方,就是我旅程的终点。」女子悠然神往地说:「我走遍天南地北,就是要寻找传说中象徵幸福的夜月花。」
「夜月花啊……曾经,我也拼命去找这花哩!我甚至笨得在白雪纷飞的时节也跑去深山找,不过直到我双眼完全失明,我还是没有找到……唉,不知道那位小姑娘有没有找到呢?不过单纯拥有一个梦,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高俊行歉然道:「对不起,我的话太多了,你就站在帘外清唱一曲吧。」
「是。」女子似乎霎时间也想不出唱什麽歌,没有立即开口,幸而高俊行也不急,没有催促她,好一会,她才柔声低唱,正是纳兰容若的一曲《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她唱得很幽婉,声音低低的,听得不是很真切,彷佛是自深山中隐隐传来的轻歌,那年轻的嗓音中竟渗杂着一种看透红尘爱恨的沧桑。
一室寂静,唯有雨声在和着她的歌。
高俊行闭上眼,手支着头,不知是醒是睡,一曲终後,缓缓开口道:「你进来吧。」
女子掀开帘幕走到他面前,只听他又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绚夏。」不知突然想起什麽,她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高俊行扬起唇角,像是在梦见什麽美好的事物,不知神志是否清明,梦呓般说:「秀春,绚夏,都是很美好的景致。」
没有人再说话,高俊行仍旧闭上眼,似乎真的已经睡去,夜雨依然在下,淅沥淅沥,敲响着大地,眼前一片烟雨迷蒙。
越过所有风风雨雨,穿过眼前种种黑暗,极目远望,日出天边,雨後横虹,蓝天上有几朵浮云在飘荡,大明宫回廊上的风铃叮叮当当不绝於耳,芍药花海,花团锦簇,万紫千红。
凉风吹拂,花瓣翻飞,当年那三个笨小孩,就在午後阳光下,静静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天净如海,云洁如雪,梦里的大明宫,一切绚丽如初见。
-三生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