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这伤是受敌军一枝暗箭而来的。」
向岸风首次见御风,对方正被剧毒折腾得昏迷过去,不但脸色死白,手臂上沾上剧毒的伤处也开始溃烂,莫邪在他耳边叫了他几声,御风拧紧眉头,睫毛微微颤动,似乎真的听见,只是并没有醒过来。
向岸风搭上他的脉门,探得剧毒已开始入侵他的五脏六腑。向岸风虽不曾领教过百花醉的毒性是如何猛烈,但据他所知,中毒者会浑身乏力,感觉身体如被万针所刺,中毒愈深,所承受的痛苦便愈大,即使不能即时取人性命,也会逐点磨灭生存意志的毒物,常人根本不能忍受这种痛苦,想不到眼前的御风竟然可以忍耐近一个月时间。
「前辈可有把握?」
「有——」向岸风沈吟道:「可是紫陌毒性非常猛烈,他现在如此虚弱,用紫陌以毒攻毒,也不知他能够承受得来。」
「情况最坏也不过是一死。」莫邪语气异常冷漠,彷佛在她面前危在旦夕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但眉心终於舒坦一些,眼神也流露出关注,「御风意志力很强,再痛、再艰难,他也可以承受得来。」
向岸风抽回手,不料御风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不放,滚烫的大掌彷佛能将他的手熔化为一团血肉,他轻力拉开御风的手,可是虚弱无力的御风却死命加紧力道,像个害怕被人遗弃的孩子。
「城、城主……咳咳!高城主……求求你……」
气若游丝地唤了几声,御风终於松开手,莫邪上前为他掖好被子,瞧见他眼角凝住一颗小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她痴痴看了一会,这才爱怜地举袖为他拭去。
「总有一些东西,终其一生,御风也不可能得到的。」
向岸风尚在发愣,莫邪已经叹息道,眼神悲悯,似是看透红尘贪嗿痴慢、爱恨生死的观世音。
抓不住、得不到吗……
向岸风记得某个月上中天的夜晚,有个红衣似火的少年也跟他说过相似的话。
内心没来由的一下痛楚,如遭刀割,割出一片鲜血淋漓。
那天他为御风跟莫邪忙碌至深夜,御风中间有醒过来一会,茫然睁着一双灰眸,眼里波光如孩子般柔亮清明,向岸风伸手贴着他的额头,终於感觉到不再烫手,笑问道:「觉得怎麽样?伤口还痛吗?」
御风没有回答,不知他忽然想起什麽,这个在沙场上气吞山河、弹指灭敌的厉害将军,竟然抓紧被褥,开始细声啜泣起来,哭得那麽压抑,只有破碎的音节自喉间发出,彷佛想放声大哭却又不敢。
向岸风挪开手,犹豫一下,终於还是伸手摸住御风的发顶,像个父亲在安抚自己的儿子,直到御风再沈沈睡去。
那刻,他终於明白,御风终其一生也不能得到的东西是什麽。
其後他再没有见过御风流过一滴眼泪。
即使身体饱受剧毒百花醉、紫陌折腾,御风也只是默默忍受,面上从没有露出半分痛苦的神色,连一声痛也没有喊过。
御风就只曾於那一夜,在自己面前表现过一丝软弱无助,向岸风甚至怀疑,那个抓紧被褥哭泣的人,根本不是威震四海的赵御风,可能连御风本人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
平日所见,御风总是笑面迎人,唇角微微上扬,笑得非常内敛矜持,只是那样的笑容却没有给人半点愉悦的暖意,反而显得冰冷空洞,十分疏离,眼神更是锐利深沈,是猎鹰注视猎物的目光,让他整个人都似被隐瞒在浓雾里,不让别人窥探他半点心思。
能够将御风内心看穿的人,恐怕就只有他身边那位叫莫邪的副将吧,惊鸿一瞥便可看透人心。
很久以後向岸风终於明白,从莫邪看见他开始,自己已经掌握在这个女子的手心里。
「前辈。」刚被御风的手下带到帅帐,向岸风便看见莫邪与火照一同出帐,火照没有说话,但明白他是军中贵客,也向他行了个礼。
向岸风微笑点头,却见莫邪举手挥退帐外的两位守卫,两名守卫面面相觑,都是一怔,向岸风也是心感奇怪,想问个究竟,但她已跟火照并肩离去。
他心感无奈,看来也只得亲自向御风讨答案,正想掀开帐门,听到火照说道:「莫邪,上回你弄给我们的桂花糕……能教我做吗?」
向岸风好奇回头一看,只见火照将唇凑近莫邪耳边,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火照的侧面,他看莫邪的眼神十分奇怪,既是害怕与莫邪目光交触,但又忍不住要看莫邪,那羞涩的神情倒像在向长辈吐露秘密的小孩子。
莫邪闻言柔声问道:「火照你好像并不太喜欢吃糕点的说,怎会无缘无故要学做桂花糕?」
火照偏首回避她的目光,「那是因为奈何他喜欢……我买街上的,可是原来味道跟你做的有些不同……所以……」
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听得不真切,向岸风脑里一个激灵,身躯猛然剧震。
那个叫火照的少年是对莫邪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吧,他看她时的目光同时包含着依赖和慾望,想寻求莫邪的呵护,亦想将莫邪据为己有。
莫邪是分明是知道火照的心思,以她跟御风的关系,她竟然视若无睹,选择沈默,装着哑巴和瞎子。
这女子……她一双眼究竟可看破尘世多少纷扰,洞穿人心多少慾望?
她的心思,又有多少人可以完全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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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以小侄现在的情况来看,五天後,我可以领军出征吗?」
「可以,但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紫陌虽可解百花醉,只是时间太晚,恐怕仍有余毒残留体内。」向岸风缓缓道:「不过现在你还年轻,而且内功底子不错,未清的余毒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待你老去……」
御风插口道:「是不是像高城主那样子?」
他记得每逢入冬,高城主的身体状况便会急转直下,几乎整个冬天也得在病榻上度过,後来他问过莫邪,才知道高城主曾经被仇家暗算过,身中奇毒,因为剧毒解得迟,一直有余毒潜伏体内,直将他的五脏六腑搞得五劳七伤。
「的确如此,紫陌我是不能再用的,因为你很可能反过来被紫陌所侵。」他看着御风脸上的神情,续道:「只是世间无其不有,有一种花,或者可以完全拔清所有余毒,只是这花极其罕见,不知花期,不知生地,只知会在夕照花绽放——而且即使你得到它,你也未必会想用。」
「世上竟有如此奇特的花种?既然是难得珍贵,又怎会得到而不想用?」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御风突然脸色一变,「你说的花,难道就是——」
御风突然想起小时候高俊行给他说过一个很凄惨的故事,是关於一种花儿的由来。
那花,传说由人的慾望和怨念所化,所代表的,正是人心赤裸裸的欲望!
它长在败血腐肉中,花的外形奇美,如花仙旋舞,妙不可言,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世人恨之入骨,却无一不被它那种独一无二的妖红所蛊惑。
向岸风点头道:「就是『凤火流萤』,它能入药治病如芍药,而且功效甚大,只是这花既然长於人的血肉……说得白一点,用它入药跟食人肉、饮人血来延续自己的性命没分别。」
「乱世中,人们互相残杀,不也是用别人的血肉让自己活下来吗?」御风眼眸里异采涟涟,一抹嘲讽的冷笑如同妖邪的毒花,悄然在幽处绽放,「长在败血腐肉中的妖花……真是有趣。」
「有趣?当你看过它自屍体长出来後,你便不会这样认为。」向岸风神情肃穆,似乎不太满意御风的反应,「世人皆知小高嗜红,不过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在他初为凤国碧落军统领的时候,有人为巴结他,特意献上一匹称为『凤火红』的布,色泽均匀,红中带橘……」
御风虽不知此事,但听得凤火红,也猜得那匹布必然跟凤火流萤有关,遂道:「那匹凤火红的染料,就是从凤火流萤提炼出来的?」
一匹长四丈,要染一匹好布,也不知道要用上多少朵凤火流萤,集合多少血肉怨慾。
「不错。当初小高爱极那种红,後来就发生你父亲那件事……」说到这儿,向岸风似乎不知怎样说下去,终於含糊过去:「那时候碧落、黄泉两军均是伤亡惨重,说是屍横遍野,血流成河也不夸张。战事结束後,凤火流萤一朵接一朵在夕阳下破骨蚀肉而出,在屍体上绽放,光是想像已经叫人心惊,小高不久以後晋封为平剑侯,将那匹凤火红烧掉。」
御风听罢,表情还是十分平静,低头沈思了一会,忽然一转话题,问:「叔叔,如果我这回要深入敌境乘胜追击,一雪前耻,你有什麽看法?」
向岸风哑然失笑道:「我还道你为什麽要莫邪挥退手下,原来如此!可是我再非战将,你的决定和计策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我现在只甘愿当个平凡人,再也想踏足战场。」
「是小侄冒犯了。」御风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接着欲言又止,「叔叔,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
「下年高城主与独孤副城主再到汴梁,叔叔可否代家父与他们一聚?」
向岸风一愕,想不到御风会插手他和高俊行间的事情,更想不到御风会搬出其亡父的名号,教自己不得不卖一个死人的帐,去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人。留国侯分明只是个藉口,他心里不明白御风究竟是为他,抑或是为高俊行,但也不想多问。
「好。」终究是明白御风想要什麽而求不得,向岸风心中一动,补上一句:「过几天你便要领军出征,早点休息吧。」
御风一听,有些发愣,随即露出和暖的轻笑,疑似羽蝶破茧而出,亦似春日百花在开,掷果潘郎,风华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