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北方内乱未平,靖国还没有站稳阵脚,他与家人及部下逃到靖国鞭长莫及的南方,改名换姓以避追捕。他在姑苏风隐山建庄创派,山庄名称为「初见」,收留一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小孩,并教他们武功,使之在乱世中可有一技防身。
众人皆如丈二金刚,对「初见」二字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两个字是跟招式抑或武器有关,只有向岸风自己知道,也从不向别人透露,这一个「初见」,其实是取自纳兰容若所写的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年年岁岁花相似,只是当年长安大明宫,那三个一同看芍药花的小孩子还在吗?不在!今非往昔,人心会变,朱颜会改,往日种种实在不堪回首,那三个小孩已经不在!
一切,不过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假若人生只如初见,大家都是懵懂小孩,为何会有背叛,为何会有别离?黄鹤一去,便是永不再回,白云千载,只是空悠悠一片。
别离後,乌飞兔走,青春的岁月如指间细沙,转眼流逝,无法紧捉。
某天早上醒来对镜整理头发,不经意一看,原来自己早已是两鬓星霜;一时兴起要射下在天空疾飞的苍鹰,可是连发三箭皆射空,鹰儿一声唳,仿似嘲笑,他心生不忿,再取一箭,终於射穿鹰首,将其钉在崖壁上;黄昏时候看到几位弟子练剑,英姿飒飒,运剑如风,他才醒悟昔日几个无知小孩,如今已长大成人。
心里莫名其妙有些难过,自己,终究是老了吗……
答案无容置疑。
沧海桑田,他已经是个满面风霜的汉子呀!
往日那个让他统领一军的朝代已经覆灭,那个让他驰骋天下的时代已成过去,他可以不认老吗?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只闻朱飞然红尘刃倾城,赵御风灭道刀倾国,关於他的故事,不过是本已然翻破的书本,被人们遗弃在身後。
没有老去的,似乎只有高俊行。
历过数载春秋,高俊行依旧是当年汴凉醉仙酒馆那个顾盼神飞的俊逸青年——
银簪墨发,一袭红衫迷人眼,形如子都,三分妩媚,七分惊艳,是一朵邪恶魅艳的妖花——悄然在暗夜盛开的凤花流萤,鲜艳欲滴,灿烂如火,肆意燃烧着大地。
唯独那双深如潭渊的黑眸,流露出沧桑和哀痛,看起来竟是那般的苍老,仿如看破红尘里所有爱恨迷离的老僧。
中土子民皆知每年总有一天,飞雁城主高俊行与副城主独孤傲山会从飞雁城南下至昔日凤国帝京汴梁一趟,那儿虽然是靖国的领地,可是靖国皇帝李如鹰从未拦阻过他们,算叫识英雄重英雄,敬重高俊行重旧情,守旧诺。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他们五个人约好,只要一天不死,即使断了腿,瞎了眼,每年那天,都要出现在大家眼前,李如鹰一个局外人也尚且敬重这份情义,可当年有份立誓的他却一直不敢再出现。
对於当初选择袖手旁观的他来说,这一份情谊实在不是他这样一个人有资格拥有的。
他只敢打着伞子,在烟雨迷蒙中偷偷在街上的转角处望上去,将高俊行的一身艳红收入眼底,缅怀着过去的少年时光。
那一刻,他终於明白小时候的高俊行是抱着什麽心情,在暗角偷看他和朱璇光。
——那是一种不想被发现,却又渴望别人回望的感觉。
好几次,当高俊行一双深黑如幽潭的眼眸漫不经心地落在他身处的位置时,他心里总有一丝窃喜,可是对方并没有发现他,因为高俊行双眼已经因旧伤完全失明,刹那间的对望,终究是一场错过。
他胆小得只敢站在原地,待高俊行与独孤傲山离去後,他才举步踏入醉仙酒馆。在尚未收拾的桌面上总会放着三个杯子,年年如是。一个给高俊行,一个给独孤傲山,最後一个,是他们留给他的,他们都知道他并没有死,所以一直在等他来。
「说好的,尽管伤了脑子,傻掉、疯掉、忘掉,也要懂得来这儿的路!」
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当年大家只管笑肉麻,如今想起来,却格外令人心酸。
看店小二将酒菜食具大致收拾妥当,向岸风开口吩咐道:「那三个酒杯留下吧,给我上几碟热菜,嗯……芙蓉蟹肉、碧玉珠虾、川椒炒白菜、百花鸡,还有冬菇扣肉。酒就要你们老板亲自酿造的『锦上花』吧。」
听他一口气说出大堆菜名,连所叫的酒也跟早前包起整层的两位客倌所点的完全一样,新来的店小二不由疑惑地多打量他几眼,记下菜名後,又问:「客倌要不要听几支曲子?我们这儿的姒月姑娘声音最甜,唱功又好——」
「那两个人……喜欢听谁唱的曲儿?」
突如其来的一问令店小二愣了愣,但很快就会意,看来他跟那两位客倌真是认识的吧,於是应道:「是姒月姑娘。」
「那麽就请姒月姑娘来唱几支曲吧。」
「是。」店小二欠了欠身,「小人现在就叫姒月姑娘上来,酒菜也很快送上,请客倌稍等一会。」
向岸风点点头,接着偏首望出去,雨後晴夜格外清凉,飞掠而过的薄云为圆月平添几分凄迷,眼前依旧是万家灯火,点点如星光,即使再非一国之都,汴梁依然拥有昨日繁华的影子。
曾经一个雨後现明月的夜晚,他喝了很多酒,半醉半醒的他看见那宛若渗透出血色的月亮,不由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高俊行按住他的手腕说道:「哥哥,抓不住的。」
他侧首往身旁的红衣少年瞧去,只见对方眼神清亮,黑眸波光透出异采,像月光下一池春水般温柔,脸颊泛起浅浅的绯红色,也不知是醉是醒。
不太懂对方的意思,他正要开口询问,对方已经道:「秀春再明媚终究会过去的,盛夏再绚丽最後总得要结束……哥哥,这世上有些东西,终其一生,我们也不能抓住的。」
高俊行松开他的手,笑得那麽凄苦,仰望那轮月亮弱声续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彷佛淹没在夜风中。
秀春。
恍惚间他只听清楚这二字,他知道,那个教高俊行魂牵梦系的女子,就是叫秀春!
高俊行说,那个叫秀春的女子是西域踏雪而来的雪山仙子,容貌清妍,心净无尘,一笑可倾人城,再笑可倾人国。因为有她在,冰天严寒,也依旧春暖花开;雪地苍茫,再也不再显得清冷静寂。
或者对天下有情郎来说,自己心爱的女子便是最美丽的一切吧?
向岸风不想去探究高俊行的话究竟有多少成可信,亦不想知道高俊行与秀春间究竟有过什麽生死爱恨,而秀春,究竟又是何方神圣……他只是希望高俊行不要再失去或者错过,能够在茫茫天地中找回他想要的东西,以及,一段他亲手抛弃的爱情。
可惜,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两处茫茫皆不见……他怎麽会忘掉,下一句,竟然是这样……终其一生,有些东西是他们不能抓住的,真的是这样吗?只能是这样吗?
忆起往事,这些年来他总喜欢在这儿独自斟酌,坐够一整夜,直到长夜将尽,一轮明月渐沉,星芒散去,他还是不肯挪开目光,像个无知小孩想要看透这座人间。
「向前辈有礼。」帘外陡地响起一个女声,语气不卑不亢,犹如止水平静,丝毫不显得娇柔软弱。
看到帘後若隐若现的白影,向岸风也不问来者姓名,只低声叫道:「姑娘请进。」
女子闻言不徐不疾掀开帘幕,低垂眼帘,神情恬静祥和,长得尚算清秀。
「晚辈莫邪。」那女子抬眸,美目璨若星辉,足令一切景物黯然失色。
刚才匆匆一瞥并未能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现在细心打量,便觉她如白梅一般淡雅,令人错觉连她身上也沾上梅香,却没有寒梅的孤高,平平淡淡,怡人舒适,自然透出雅丽的风韵,竟教人再无法挪开目光。
「原来你就是莫邪。有胆量与自己的师弟叛城逃婚,你倒是一个奇女子。」向岸风眼中有着激赏,兴致盎然地道:「不必转弯抹角,你直接告诉我,你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向前辈果然快人快语。」莫邪突然屈膝跪下向他行个大礼,「晚辈想请辈出手救一个人。」
向岸风拿起一只酒杯把玩着,「我听闻你们黄泉军已经出征翾国要夺回靖国南方的失地,你是御风的副将,理应是分身不暇,但偏偏却来这儿叫我帮你救人……」他看了看莫邪,从她面上却找不到半丝焦躁,顿觉诧异,但依旧十分肯定自己的猜测,试探着问:「那个正陷於水深火热的人,不会刚好叫赵御风吧?」
莫邪深吸一口气道:「正是。」声音似乎有声变调,「御风如今身中剧毒『百花醉』,莫邪恳请前辈救他一命。」
「百花醉吗……」意外地听得这消声匿迹多年的毒名,向岸风不由动容道:「百花醉!百花醉是懋国皇室特有的毒药,自懋国被前朝瓦解後已经消失人间,现在竟然重现於世?」
莫邪向他一叩首,伏下身子後便没有再起来,「个中因由,莫邪一时三刻也未能查清,莫邪只知百花醉是以百种毒花研制而成,再珍贵的药材也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世间只有另一种剧毒『紫陌』才可解之。而天下间能用紫陌拔除百花醉的人实在屈指可数,如今恳请前辈替御风解毒。」
「你知我懂得用紫陌,似乎早已在我身上下过不少功夫呢,也必然知道紫陌乃是高城主的大伯高灵歌所创研出来的。」向岸风瞳仁陡然缩紧,一手将酒杯摔碎在地上,刻意冷声问道:「你本来要求的应该是你的师父,高灵歌的正式继承人,为何最後竟转移目标?」
听说御风有一个叫望乡的手下,拥有一个强大的情报网搜集天下间所有消息情报,想不到那个人竟然厉害如斯,连两个朝代前的事也能查出来!只是,要查清他的过往,并不是一天两天可完成的事,恐怕……自己早已被他们盯上。
莫邪还是贴在地上,额触地没有抬头,声音里渗透着苦涩,「高城主待我恩重如山,可是莫邪不义,实在有负城主多年以来的养育之恩,莫邪一直自觉对城主亏欠太多,怎有颜面再请城主出手帮忙?而且御风是前辈故友留国侯的独子,前辈定必不会袖手旁观。」
听她将苦衷娓娓道来,低首看着匍匐在他身前的莫邪,向岸风表情看来并不尽信她所言,淡淡道:「的确,故人之子我没理由不救。」虽众人皆知侯高俊行逼死御风的生父,但那件事实际上跟他也脱不了关系,「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女子也会有不敢面对的事情。」
当年她公然与御风叛城,他只道她与御风相爱甚深,可是没想到,到最後她还是只珍惜自己的羽毛。
他对她感到失望,也不敢相信她竟然是一个这样的女子!
在他心目中,这个曾经身穿嫁衣,义无反顾跟随御风离开飞雁城,放弃放在手心上宁静的幸福的女子——这个名叫莫邪的女子,为自己所爱的人,定然不求回报的付出所有,不会因为内心的歉疚而怯懦退缩。
莫邪沈默下来,好一会才道:「前辈,莫邪不过是红尘里的俗人,不可能没有惧怕的事情。」
「不,你现在是在赌,但你究竟在赌什麽?」向岸风始终觉得这位黄泉军的女副将并不简单,背後必然另有因由被她隐瞒。
莫邪抬起头来,唇角绽出一抹微笑,似乎有些苦涩,也似乎是如释重负,却始终未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