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当英雄的人。
当英雄,要杀身成仁,要舍生取义……然而他害怕死亡。
因为他一死,向氏一族便会遭朝中政敌连根拔除,为他的家族,他绝不能冒任何风险——他不要成为向家的罪人。
自古,帝京皇城就是一座美轮美奂的舞台,权力与慾望上演出一出出跌宕起伏的戏码,刻划出历史,塑造着传奇,也摧毁每个人那夥纯洁无垢的秋水明心。
尘本不红,以言其染也。
帝都就是一个这样残酷的黑暗肮脏之地。一切始於人心,帝都每一个人,不论本身有一种什麽样的色彩,最终也会被染成黑色。
那些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宫顶上的瑞兽,如同帝都黑暗背後的野兽,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然後毫不留情把败者逐一吞噬,根本无法数清究竟有多少人死在帝都的爪牙下。
帝京其实就是一个战场,以慾为枪,以恨为箭,只是要对付的强敌并不是任何人,而是这座帝京本身。胜者,操纵京都一切,手拥一壁江山;败者,反被帝京所控,迷失本心,败得一涂糊涂。
在帝京打滚一番,最终朱璇光和他皆成为败者——朱璇光变得阴狠,他变得懦弱,再也忆不起,每年相约在醉仙酒馆把酒言欢、楼上听雨的五个人……究竟是什麽模样。
为一个不属於自己的皇位,朱璇光诬陷支持太子的留国侯谋反,将这位好友逼得走投无路,只得一死以保军中兄弟性命无虞。奉命追捕留国侯的高俊行平乱有功,晋升为平剑侯,兼并留国侯的黄泉军,加上本身所率的碧落军,手拥两支大军,权倾朝野。
众人皆知平剑侯贪得无厌,对主动巴结的朝臣武将来者不拒,殊不知,他贪得千万家财,为的,就是要找回那支不知失落於人间何处的发簪,以及,替他梦想中的飞雁城紮好根基。
不过向岸风知道,高俊行表面春风得意,实质对留国侯之死一直耿耿於怀,因为每年再聚醉仙酒馆的时候,高俊行时不时会对着枱上四只酒杯发呆,内心某处,似乎只余空虚,再也无法修补……
每一回,知道实情的向岸风便觉得无地置容,可恨自己懦弱,一个沙场上奋勇杀敌的武夫,竟然连告知挚友真相的勇气也没有!
後来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让高俊行得知留国侯谋反一事乃朱璇光从中作梗,一怒之下与朱璇光决裂,处处与朱璇光针锋相对。终於,朱璇光决定对他狠下杀手。高俊行和独孤傲山及时逃出帝京与他们在漠北的手下汇合。不久,飞雁城建成,连骁勇善战的契丹雄狮大军也无法攻下这座根基未稳的新城,飞雁城很快就获得「天下第一城」的称号。
先是失去战神留国侯,再失去这位手权重兵的平剑侯,凤国便只剩下他向岸风的伏虎军可与声势如日中天的李如鹰一拚,外忧内患,凤国根本就是危如累卵。
眼看李如鹰叛军快要杀入皇城,不少文官武将也连夜逃出帝京,他与手下也逐渐无心恋战,暗中着家人先逃离皇城,待一切处理妥当,自己也准备随时带同部下离京的时候,刚授封太子的朱璇光却宣他入宫。
向岸风心底一凉,心想事情多半已经败露,但也只得硬着头皮陪随宣旨官入宫,只能暗自祈求家人并没有被捉拿或降罪。看到朱璇光的时候,心里却是一阵惊愕。
他几乎认不出眼前那个身穿龙纹华袍,却失魂落魄,像是在一夜间老去十多岁的男人,就是他自小所认识那个总是从容淡定的朱璇光。
「虎儿,现在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吧?」似乎在飞华石亭守候他多时的凤国太子一脸惨白,发丝如东风中无力反抗的垂柳,在风中抖动着身子。
向岸风心中一震,还来不及行礼便脱口叫道:「孔雀!」
那一声「虎儿」,这一声「孔雀」,仿若两支在他们耳边呼啸而过的响箭,刹那间射穿他们的胸膛!
他们的童年,那样纯洁无尘、碧水清澄的一段时光,竟然遥远得如同残旧的老画,被岁月磨去细腻的笔触,被时光褪去亮丽的色彩,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虎儿,你去吧。」没有责怪,没有愤怒,朱璇光的语气淡若止水,隐隐有一些欣喜,更多,被压抑的叹息,透出一种穷途末路的落寞,「要好好活着。」
向岸风连忙跪下来,在刹那间忘记身後所有,冲口说道:「臣愿意与太子殿下同生共死!」
「太子、太子……」朱璇光轻吟,伸手折下一朵红芍药,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憔悴,昔日那个如画中风流墨客的朱璇光,在向岸风记忆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卓然出众的身影梦似的虚幻,彷佛会随时消逝,「虎儿——」
他还是叫他「虎儿」,不由令他回想起昔日的童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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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朱璇光的父皇还未称帝,是前朝懋国的右丞相;而他则是懋国的将门之後。得懋帝喜爱,他们被获准入宫与一众皇子皇孙学习六艺。那时候他们总在失落的一角看到一道小小的红影以羡慕的目光瞧着他们,初时他们并不为意,可是日复一日,也渐渐对那孩子上了心。
他们悄悄向宫人打探那孩子的身份,才知道他是长渊侯的长孙高俊行,因为身上有一半契丹蛮族血统,早已被朝廷否决侯位继任人的资格,自小随大伯高灵歌离开长渊侯府入住大明宫,在朝廷监视下长大。
小小年纪便因身份之错受此待遇,实在叫人心怜,所以之後再遇见那一抹小红影,他们也不由对他释出一抹善意的笑容,高俊行见状,小脸会泛起可爱的红晕,怔然看着他们一会,然後逃难似的转走奔开去,也不知是欣喜还是害怕。
有次高俊行如常躲在一旁偷看,却被一位皇孙发现,皇孙走上前随手便拾起石子扔向他,口里还骂着:「契丹杂碎!」
当时才五岁的高俊行还不懂得害怕,不知要避,额头被石子磨出血来。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举袖拭去额上的鲜血,红色的袖子显得更明艳。
那个皇孙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你这杂碎还看什麽?还不滚过来给本少爷行礼!哼,叔侄俩也不是好东西……一个贱人,一个贱种,倒是匹配。」宫里一直有传言高灵歌实为懋帝的娈童,以色侍君,他此话一出,立即引来其他人的哄笑。
「不许说我大伯坏话!」五岁的红衣小孩抖着身子,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目光里射出带刺的怒意。
「你……」对上那样的目光,那皇孙突地觉得舌头像是在打结,难听的说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好指挥手下狠狠教训高俊行一顿。
这时朱璇光却拦住他,谦卑地道:「殿下乃皇族贵孙,何必跟一个无知小孩一般见识?这岂不是有辱殿下圣名?」
「璇光,还是你说得有理。」终究是小孩子,地位一被人抬高便觉得洋洋得意,怒气也立即消了。
低首恭送皇孙们离开,向岸风向朱璇光竖起拇指,眼中满是激赏,朱璇光冲着他一笑,他这样一个才十一、二岁的男孩,竟然忧虑道:「一想到懋国以後就要交给这些烂人打理,我真是不敢想像国家以後会变成怎样。」
「所以国家以後得靠我们哩!」向岸风打了个哈哈,半开玩笑地说道,转身向高俊行走过去,掏出手帕为他拭净伤口上的血迹。
「哥哥,你们真好人,不像他们光是会欺负我。」高俊行怯怯地开口,声音有若蚊蚋。
「明知他们会欺负你,你就不要走近他们。」朱璇光立即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我们还未到出宫时间,你往什麽地方?我们送你回去吧。」
「可是我也好想像哥哥你们一样跟大伙儿一起……我想大伯陪我,可是大伯常常被皇上召见没空理我,我想找小宫女、小太监玩,可是他们一看见我便躲得远远的,我找不到他们,所以只能偷偷看着你们。」高俊行一边说,一边像只兔子般蹦蹦跳跳地领路。
向岸风听得心酸,说道:「那麽以後我们跟你玩吧。哎,那花真美。」
不经意往旁一瞥,便见繁花似海,无边无际,午後灿烂阳光慵懒地落在色彩斑斓的花海里,红、粉、黄等夺目色彩所交织出的绚丽盛景令他再也不能挪开目光,仿似进入了蓬莱仙境。
高俊行遁他的目光看过去,黝黑的眼睛彷佛被繁花印上色彩,介绍道:「那是芍药花,又叫将离、犁食、余容,可以入药。」
「小鬼知道的倒是不少。」他调侃道。
「我不叫小鬼,我叫美人。」高俊行撅着小嘴,怒气冲冲地纠正。
向岸风与朱璇光互望一眼,最後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往後,他们三个小孩子总喜欢约在一起去看芍药花,有次高俊行嚷着要花,朱璇光便不顾犯禁偷偷为高俊行去摘芍药,不巧刚好有宫人经过,高俊行生怕被发现,胡乱将花塞入怀里,再拿出来看时,发觉花已经被压坏,忍不住大哭起来。他们慌了一整个下午,便是想哄他开心起来。
大明宫中那一园五彩缤纷的芍药,一直是他生命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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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朱璇光凝视着那朵芍药花多久,他忽然五指一拢,将它狠狠揉碎,那力道似乎可将红瓣在他手中揉出鲜血来,直到芍药被揉得稀烂,他才毫不怜惜地松手,任由它落在地上。
石亭旁边是一片春意悠绿,生机盎然,却显得他们脚下那株芍药格外残弱无依,像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士兵,动弹不得地苟延残喘。
朱璇光的目光并没有自芍药花身上挪开,眼神深沉而苍凉,「这局面已经不是我你可以力挽狂澜的,我召你来,不过想见一见你。」接着自嘲似的笑起来,「如今也只有你一位朋友还愿意见我。」
「你……不走?」他说话的语气,令向岸风心里泛起了不安。
向岸风蓦地生出一种感觉,这回,将会是他最後一次与这位凤国太子见面。
「我在等他。」朱璇光暗淡的眸子里忽然燃起一丝光芒。
「小高?」
他重重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会来的,如果他原谅我,他会来的。」
向岸风没有作声,他们也知道高俊行是不会回来的,但彼此也没有点破事实。国将破,家将亡,帝皇梦碎,天高地广,却再无朱璇光可容身的地方。当下,他唯一的心愿,就是那个曾经对他说「不原谅」的高俊行会回来。
自凤帝登基以来,朱璇光一直所渴求的,就是终有一天可以位登九五,成为万人之上的上上人。
这条路一选择,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而最先要失去的,便是那些自己所爱的人,从朱璇光对高俊行狠下杀手那刻开始,便代表他们之间是再没有友情和原谅。
微凉东风,无声打落树上几朵刚绽的白梨花,碎瓣纷飞如雪,为这个柳绿花红、燕舞莺歌的春日,平添几分怅惘。
那一年暮春,直到凤国京师沦陷,高俊行始终没有领军回京救驾。凤帝、太子自缢於宫中,伏虎将军逃阵,义军首领李如鹰正式称帝,改国号为「靖」,年号为「天启」,定都洛阳,取凤国代之,称霸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