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来她熟悉的味道,春天的桃花开落整个村落,隔壁的张婶正在喂养小鸡,朝她露出纯朴温柔的微笑,即使张婶已是满脸沧桑,她还是觉得她很美。今早到市集卖鱼的黄伯刚刚回来,生意似乎不错,几乎没有卖剩,看到她,亲切地给她一尾大鱼。
「你怎麽还在玩,你娘已经做好饭,在等你回去!」爹迎面往她奔来,拉住她就走。
她得意地扬起手中的鱼儿,「爹,黄伯刚刚送我一尾大鱼呢!」
爹也笑道:「那麽我们明天也给他几只鸡蛋作回礼吧。」
她回头想跟黄伯挥手道别,突地簇簇桃花,全数凋零,点点殷红尽颓然落到地上,夕烟似泪,落日如血,她所看见的,是头破血流的黄伯和张婶垂死挣扎的样子,努力往她朝来,眼中有着无法说出的哀痛。
她突然觉得脸上传来一阵剧痛,伸手一摸,手心被染成一片腥红,她拖住爹的手也倏忽一空,惊觉对方已然走远,她一急,大叫:「爹——」
爹没有回头,瞬间被前方的黑暗所淹没。
彼岸自梦中清醒过来,赫然发觉自己在死命拉住一个陌生男人的手,男人身後是敞开的窗户,春日的暖光直照进来,照得一室金白,霎时间不能适应日光的她不由用手去挡。
「你究竟是谁?」她带着戒备地问,探手摸住腰间,知道还有武器在身,这才放下心,发觉身上的伤口也被包紮好,看到对方是个男子,脸颊不由泛红起来。
这男子的肤色异常的苍白,虽然并不显得病弱,却教人觉得非常诡异。他的年纪应该是四十岁上下,高鼻深目,面部轮廓分明,神情冷漠,令她觉得难以接近甚至产生危机感。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麽,那男子收回被她捉住的手,道:「你的伤是我请客栈的老板娘为你包紮的,我叫风听涛,是高城主的暗卫。」
「为什麽要救我?不可能是高俊行命令你的吧?」说到底她都是黄泉军的人,即使暂时未算是敌人,但他们也不是朋友。
「高城主连我的存在也不知道,他怎可能命令我去救你?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并不适合活在黑暗里。」风听涛每说一句,都会稍作停顿,似乎正在脑海里慢慢组织好句子,「作为一个探子,你不够识时务;作为一个杀手,你不够果断;作为一个护卫,你不够尽职。」
彼岸撇撇嘴,倒觉得有些委屈,但聆听着他的数落,心情居然出奇的轻松,「我本来就是个女盗好不好?」
「姑娘,请你不要恨他。」
「『他』是指高俊行吗?」她听得出他说话中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你着我不要去恨他,其实,最恨他的人是你吧?」
风听涛首次露出笑容,显得有些生硬,「除非他死,否则我永远都是他的暗卫,永远与黑暗同在。」他垂下眼帘道:「我守在他身边接近二十年,即使世人也将他喻为凤火流萤,视他为修罗恶鬼,但我很清楚,他很善良,他爱着他身边每一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一直都在躲在黑暗中守护着他?」
「不是的,我是个孤儿,我从小就被训练成为一个皇室杀手,後来受人所托,才成为高城主的暗卫。」他偏着头,目光投往大街,说不出的矛盾与渴望在他眼中闪逝而过,最後,他轻喟道:「一生都被人所误……」
一生都被人所误,他在黑暗中为别人挥洒了二十年的活力,多年来他只能在暗处偷偷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连休息的时候也得留意身边的风吹草动,只能浅睡,更没有人跟他说过半句话,一直以来,他也是孤独一人。
他从不计较自己的付出会不会得到感激,他只是在乎自己被人所扼杀的年华岁月。
看到今天的彼岸,就似是看到昔日的自己,她拥有的,是他失去的青春。
一阵沈寂过後,风听涛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是谁命我当高城主的暗卫?」知道彼岸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他也不卖关子,立即说出答案:「是前朝四皇子。」
彼岸难以置信地道:「怎可能是他?」当年那位四皇子肃清朝政,首当其冲要去对付的,就是他一手提拔出来平剑侯的高俊行,那时两人正式决裂,但四皇子竟然还叫人暗中保护高俊行?
「兄弟情,朋友义,曾经我以为那些都是宫斗中的牺牲品,直到当年义军杀入皇城,四皇子在自缢前哀求我去充当高城主的暗卫,在暗处永远守护他一生最疼惜的『朋友』,那时我看到四皇子那真摰的眼神,我竟然无法拒绝。」
彼岸突地觉得双眼有些发痛,连忙低着头,不让对方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
人心,是何其的脆弱?
杀手情浅,盗贼义薄,皆因他们都明白人心是何其反覆,情义是何其不可靠,逼得他们无处可归,无人可信,只能用利益来换取他们的忠诚,可是当一直活在黑暗与血腥中的他们看到那样深刻真摰的情义,那一刻,他们的心灵也会被触动。
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黑暗中看到曙光,所以风听涛才会不计付出达成四皇子的遗愿,所以她才会不问情由加入黄泉军做御风的探子。
在绝望无助中,谁能够给予他们光明和救赎,他们便对谁死心塌地。
每一个活在黑暗里的人,其实,也是渴望着曙光的。
「姑娘,别让你的大好年华在黑暗中虚耗,趁年轻,走出去吧!」
「可是青天白日,天地茫茫,哪有我所容身的地方?」彼岸低叹,语气中生出一种小孩对长辈的依赖。
「你不去寻找,便不会有。」
他说得好慢,字字清晰,像雷电似的击中她的心坎。
这天,阳光灿烂,她的心情不知为何特别的好,她像个寻常的女子坐在镜前梳妆,解下黑色的发带,改用忘川给她的发簪,首次换上素裙。
用脂粉淡去脸上的疤痕,原来,她也是个平凡的女子。
她走上大街,日光对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但其实也不是想像中那麽刺眼。
她没有再回去黄泉军,独自走遍大江南北,听说後来飞雁城跟靖国开战,久未领军的城主高俊行还有副城主独孤傲山也得再次披挂上阵。那些在茶楼的说书先生一时说黄泉军统领赵御风英雄出少年,一时说飞雁城主宝刀未老,添油加醋,已经不知道战况本身,她坐在一旁听着,一笑置之。
後来有一回她在山间迷路,千辛万苦总算在入黑前找到一条乡村,那儿跟她故乡一样种满桃花,虽然长得不算茁壮,但百树开花,也是一道美景。那儿民风淳朴,生活是她一直所向往的平静,她逗留了几天,便决定那个平静的乡村住下来。
平凡的生老病死,是她最渴望的东西,如果不是身在乱世,她的生命不会有十多年走进黑暗。她也再没有到外头打听有关飞雁城或是黄泉军的消息,其实谁胜谁负,当今是谁的天下也与这条乡村无关。
二十年後的一天她抱住一盘衣物到河边清洗,料想不到会再见风听涛,他就在河的对岸,给马儿休息喝水,她扬声叫他,生出一种重遇故人的感觉。
「当年,还没有跟你道谢呢,留下来吃一顿饭好吗?」
「神州大地也没有游遍,我还不舍得停下来!」风听涛转过身子便策马离去,没有再回头。
她很清楚,每一刻,他都在追回他失去的青春。
这便是他守在黑暗多年所祈望的一切吧?乘风听涛,快意畅游於江湖,这一刻,她真心希望他会得到幸福。
怔然看着他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她才回家去,却见家门前有朵艳丽的红花在夕阳下绽放,仿似燃起火焰,亦像展翅欲飞的蝴蝶,她蓦然失神,错觉那花就是传说中的凤火流萤,只是定神一看,那不过是朵大红花。
她知道当风听涛回复自由,就意味着高俊行已经长归黄土,那个叱吒风云的飞雁城主、天下第一人,终究也敌不过生老病死。他那双可翻云覆雨的手,最後能握住他一直在找寻的那支发簪吗?
现在想起他,过往种种,全都成为秋天的枯叶,消逝於西风中。
曾经权倾天下,曾经一剑平国,曾经风流帝京,光阴流转,百年过後,他的一生将会为多少後人津津乐道?
她不会忘记他的,当年雪中的初遇,那一抹鲜红依旧在她心里清晰如昨……
人生漫漫,我们总会遇上一个只属於初见的美人儿哥哥,在初见的一刻为他迷醉,然後用尽一生将他记住。
海市蜃楼一样的回忆,虽然脆弱易碎,却是那麽宁静美好。
晚风吹得花儿浑身发抖,鲜艳的红瓣无声无息地零落成泥,像极那个逝去的红衣人。
彼岸尽头,会有象徵幸福的夜月花在月下盛放吗?
-彼岸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