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夕煙 — 彼岸‧海市蜃樓(四)

晚来春雨,树梢上几下细碎的声响,落下片片青叶,看起来就是风打树,没有人瞧见在黑夜里,沾上雨水的叶子竟泛出鲜艳的血红。

彼岸一手用力揪住杀手屍体的腰带不令他坠地,另一手抓住树枝,借力落在屋顶上,将屍体背在身後,身手完全不受重物影响,几个起落,已经无声无息跃到远处,直到来到一遍荒地,熟悉地将预先收藏好的泥铲找出,便将杀手埋掉。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脚下的黄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要动手干掉要暗杀高俊行的刺客,而且还不是第一次。她的工作只是刺探一下飞雁城的情况,不需要也不宜久留,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留下来,甚至成为他的暗卫,一次接一次暗中为他截住所有刺客。

曾经,她为飞雁城主盲掉眼睛而幸灾乐祸;现在,她却为那个盲眼的城主觉得心痛和婉惜。

可是她……她明明应该要恨他恨得要死……

她就那般躲在暗角偷看着他,当细细的春雨将她打得半湿,她终於明白,不管是当年的女盗还是今天的彼岸,她还是当年雨中一朵孤苦无依的花儿,在寒冷绝望的时候得不到别人的一丝怜惜。

遇上他以後,她曾以为长夜漫漫也会有它的温柔,她永远记得,象徵幸福的夜月花就是开花於夜里,她一直在等待着他俩再次相逢……

可是当美人儿哥哥与飞雁城主的身份重叠,当爱与恨交织纠缠,见到他,反而更加寂寞。

从前,她还有美人儿哥哥可以想念;现在,她已经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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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恰似中水的浓墨,渐渐化开,令天空也染得一片墨黑,首歇一会的春雨再度无情地落下,刚回来不久的彼岸在屋顶上俯瞰,瞧见有一个蓝衫男子撑着雨伞走过来,一个灵巧的翻跃,落在走廊上,先一步躲在树干後。

那男子来到高俊行的房前收起雨伞,露出俊朗的面容,没有束起的长发在风中并不显得紊乱,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温文有礼的气息,风度翩翩,使人如沐春风,想多加亲近。

彼岸有些讶异,这个男子正是高俊行的义子,现在飞雁城的代理城主朱飞然。她实在对此人没有任何好感,为一个城主之位而软禁自己的义父并对其下药,根本就是一头忘恩负义的中山狼。

飞然手上还拿住一个锦盒,他默然看着面前那扇门,竟然有些踌躇,她突然觉得他像个孩子,做错事怕被父母责罚而不敢回家,只得傻愣愣站在家门前。

房门突然敞开,透出一线烛光,一头灰色的幼狼自房中探头出来,圆圆可爱的眼睛羞怯地看着飞然,那傻样看得他发笑起来,他前只手将牠抱起,叫了声「义父」,入房後将门关好。她连忙走到没有关上的窗前,看着神色复杂的飞然,还有始终淡然的高俊行。

飞然将雨伞搁在一旁,放开手任由那头幼狼在房内不安的乱跑乱跳,直到高俊行低声说了句「不许动」,那头狼终於乖乖停下,委屈地叫了几声便坐下来,两眼楚楚可怜的瞅住飞然。

「西楚霸王,乖乖的坐好。」飞然笑着对幼狼说道,将锦盒放在桌面上并打开它,盒里放着几造工精美的发簪,「义父,这是我早前托朋友在南方五大国里搜购回来的发簪,说不定有义父你一直所找寻的那支。」

彼岸心中一动,那个傲视天下的飞雁城主也会有求不得的东西?她将目光移到他发上的银簪上,心想虽说他爱簪,但他从来也只用一支银簪,那麽他不断搜购簪饰就只为找寻一支发簪吗?

飞然执起盲眼城主的手,城主的指尖蜻蜓点水的抚过各簪一回,然後抽回手,摇头道:「没有。」

飞然愕然道:「义父何不仔细检查一次——」

高俊行很快截断他的话,「那簪我从前就每天看着摸着,即使我的眼现在看不见,可是我还是可以靠一双手将它认出来。」他忽然笑起来,笑得那麽愉快爽朗,连眼睛也弯着笑,只要也难掩脸上的一丝失望,「反而是你,总是喜欢拐弯抹角,可是再难堪的事到最後还不是要说出口?说吧,这回你想要什麽?」

飞然脸色一变,心想真是知子莫若父,自己想什麽也瞒不过他,於是道:「义父,我要问你借钱买粮。」

高俊行不以为然的道:「飞雁城终於捱不住吗?我就说御风这招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前听你山叔说不就好了?城门一闭,拒绝苍云城的难民进城,现在你就不用因为购粮的问题而烦恼。」飞雁城主敛去唇边温柔的笑意,换成冷酷残忍的笑容,「我知你是看准我在江北有经营一些生意,可是你也知道的,我唯利是图,从不做蚀本生意,你想借钱,不妨到江南问我爹,你多说两句话,说不定他会心软借给你的。」

「不是高家的钱,义父,我要借的,是『你』的钱。」

高俊行失笑道:「『我』的钱?我的钱你也敢借?那些全都是黑钱。」他虽是眼盲,但内心倒是玲珑剔透,明白飞然最不能忍受什麽,「那些钱是我贪回来的,一分一毫,全都是百姓的血汗!」

气氛一下子凝结起来,风雨倏地变得凛冽,里头的飞然僵直了身子,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外头的彼岸下意识抽出腰间的短刀,当年那个血色黄昏就在她眼前重现,她怎可能会忘记黄伯与张婶的惨死,还有百姓的苦况……

是非黑白的颠倒,不就是因当年这些贪官而起吗?

「那是你的城!」飞然怒极,上前一把捏着高俊行的咽喉,将他在压在桌面上,高俊行手一挣,打翻了茶具和烛台,发出刺耳的「当啷」声,房间突然一黑,还搞不清情况的狼儿高声呼叫着。

「现在是你的。」高俊行十指用力抓住飞然的手腕,指甲抓破他的皮肉,温热的鲜血自飞然手中缓缓流出,湿了他们的手。

飞然加紧力道,高俊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右手抽出发上的银簪,似乎准备要刺向自己的义子,彼岸心里忽然升起一种矛盾的快感,一双杏眸瞪得大大的,朱唇轻颤,无声地重覆说着「杀死他」。

初见那年,他说,她喜欢的,还是可以叫着他美人儿哥哥。那刻,她只知道他是她的美人儿哥哥。

初见那年,她说,幸福,必然跟他一样美好。那刻,她以为他就是幸福。

千山暮雪,那年,幸福长得很美。

终於,她提刀冲入去,这时飞然才惊觉有人在埋伏,紧捏着义父的手也不由松开。彷佛是身为父亲的本能,刚获自由的高俊行瞬间将飞然推开,已经不记得一刻前他的义子正想将他杀死。

「义父!」飞然的背脊重重撞上书柜,书册零落散在地上,所有怒火被突如其来的惊变所扑灭。

高俊行手一挥就要将手中的银簪掷出,彼岸脱口呼喊道:「美人儿哥哥!」他身躯一震,收回银簪,在袖中随手飞出一把匕首,插中她的左肩。

她整个人痛得跌在地上,高俊行的狼察觉到有陌生人入侵,扑过来想咬断她的咽喉,她忙用手一挡,只让狼儿咬住她的手腕,她抓住狼头,将牠拉开,可是狼咬得狠,竟然真的硬生生咬去她一块肉!

飞然已经取出兵刃,彼岸不再逗留,立即撤走,最後,她听到高俊行大叫道:「飞然,穷寇莫追!」

彼岸不敢再回头,她知道,「美人儿哥哥」没有并忘记「丫头」。

是的,他没有忘记她……

高俊行的发簪藏着无解剧毒「紫陌」已是世人皆知,如果当时他用他的发簪伤她,她是必死无疑的,但因为她脱口叫他一声「美人儿哥哥」,所以最後他留手,放她一条生路。

眼泪不知为何簌簌落下,不知道究竟是欣喜还是绝望,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憎恨,多少往事掠过她的心头,她不明白为什麽美人儿哥哥不能只是美人儿哥哥……

世人,总是喜欢将飘渺的东西视作幸福,无人不痴,无人不傻。

他知道吗?他明白吗?他一直是她的梦,她最美好的回忆,只是他就如他所说,他是那麽的唯利是图,十年前他给她过的,十年後便用一柄飞刀与她划清界线,将一切收回去,以她的心碎作为利息。

彼岸脚下一个踉跄,直直从瓦顶上摔下来,迷糊间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抱起,她无力靠在那人怀里,那温暖的胸膛令她想起死去多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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