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娘是飞雁城主府上的一个花匠,他自小跟娘寄人篱下,也成为一个小园丁,别的他不会做,但倒是学会娘亲的种花巧技,母子俩将一园花草打理得井然有序。
那时候他认识到很多同龄的朋友,虽然他比他们都要笨,可是他们从不嫌弃他,跟他们打打闹闹,一天就是这样过去,并未察觉多少的时光在他们指间流去。
後来有一天黄昏,一个高瘦的叔叔找上他们两母子,娘看到他神情有些紧张,着他跟死党去玩,他嘴上答应着娘,可是人并没有走远,躲到一边偷听他们的对话,那个叔叔跟娘说了很多话,他全都听不明白,娘也只是一直在摇头。
直到他说:「你也应该要为你的儿子着想吧?以老爷的地位,难道会找不到神医治好公子的病吗?」
娘没有再摇头,看着那个叔叔,轻轻说了声好。
三天後,娘辞去花匠的工作,带着他跟那个叔叔离开飞雁城。
他在马车探头出来,看到长街转角处,几个死党挥手哭着跟他说再见,远处是快要落下的夕阳,最後一次,他将他的童年收入眼底,任沧海变成桑田,一切依然定格在他心中。
离开飞雁城後,他的身份由小园丁变成凤家八公子,娘成为凤老爷的六夫人,他多了一个爹、几个娘,还有一群兄弟姊妹。爹是看起来很凶的人,国字脸孔,唇上有着八字胡,平日很少笑,但对着娘,他总会露出柔和的表情。
爹娘常常带不同的大夫来看他,他们说因为娘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不小心让他摔在地上,所以他一直在生病,他告诉他不明白,他们说他康复後就会明白的。
他天天都在喝苦药,爹娘每天都是满面愁容,他的病还是没有好,後来爹已经不来看他,偶尔到来,都是在找娘,他觉得他好像被人遗弃似的,明明他对爹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
家里比以前热闹得多,吃饭时大伙儿围着大枱吃饭,但反应不及从前在飞雁城时一班下人挤在饭堂里温馨快乐,娘如常给他夹菜,但味道竟不及从前一条小白菜好吃。
他的兄弟姐妹也不似他的死党,嘻嘻哈哈,时不时都在笑,偶尔还偷偷夹走他碗子里的肉。在爹娘不在的时候,他们有些不搭理他,有些在讥笑着叫他白痴、傻子,後来娘怀孕,他们更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一次他被四哥打断了指骨,痛极的他一出手就将在一旁呐喊助威的六哥打倒,刚巧地上有尖锐的石子,六哥一头栽下去便血流不止,其他人看见都慌了,忙着去唤人帮忙救治六哥,没有人发觉他的指骨被打断。
事後六哥没丢掉性命,他跟四哥都捱了家法,除了他娘,没有人留心、心痛他断了指骨,娘知道後立即替他请医买药,治理得快,才没有留下後遗症。
娘泪流满面将他把他怀中,断断续续的说:「于飞……对不起……对不起……都怪娘将你带回来……对不起……」
他也想哭,但他不敢,他知道当他一哭,娘会哭得更厉害,於是他问:「娘,你肚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娘很快止住眼泪,「宝宝还没有出世,谁也不知道的。」
他向着娘撒娇,说:「于飞想要妹妹,弟弟会顽皮,但妹妹一定很乖的。」
娘破涕为笑,但其实也是笑得很勉强,「妹妹就一定是乖巧温纯的?于飞,你不就是想欺负人吗?」
命运来得太突然,总是会教人措手不及,被它伤个正着。
爹说娘就像懂人心语的解语花,所以命人种满一园,他不敢再与兄弟姐妹接触,总是一个人打理着那些解语花,他很多时呆呆看着粉红色的解语花,他会觉得那就是娘的笑靥。
记得那天解语花开得正好,每一朵花儿都在对他微笑,突然有个家丁跑过来,说他娘死了,一瞬间,他彷佛被雷电击中,一片花瓣落在他面前,似是花看眼泪,他跨步,踏过那片落地的孤瓣跑到娘的房间。
「唷!我道是谁,原来是小白痴,哭得很可怜嘛,那婊子死了倒好,这就不能再迷惑爹呢!」倚在栏杆上的六哥竟然笑起来,泪眼婆娑的他只觉六哥的脸变得扭曲,彷佛是狰狞的厉鬼。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不论是大娘、二娘,还是其他兄弟姐妹,每个人明里暗里都藏着笑,他不明白娘的死为什麽会让他们那麽高兴,他只觉一切都与世界断裂成块,他被生生扯进另一个世界,只有孤独和黑暗与他为伴。
「小六,说少句吧。」一向寡言的五哥淡淡开口,六哥吹了一声口哨,不知低声说了句什麽,别过头去,也真的没有再说什麽。
他冲到房间里死命推着闭着眼睛的娘,她全身湿透,面上的水珠在她脸上令他想起沾着晨露的解语花,爹说娘跟大娘她们到人工湖赏鱼的时候不慎落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
看着爹悲伤的样子,他知道原来还有人关心娘,他抱着爹,不断的哭着,他知道娘是永远都不会回来,那是他们两父子唯一一次的拥抱。
就在那天,他得到父亲的怜惜,却失去了他最爱的娘。
第二天早上,在其他人忙着为娘办丧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将园里的解语花毁掉,拿着锄头的双手每一下都砍得非常用力,将花儿都砍得不成样,一株株支离破碎的解语花颓然倒在他的脚边,风掠起时好像还有它们垂死的喘息。
将最後一株解语花毁掉,他回望身後,成是一地荒芜,他无力坐到地上,理首在双膝里,一个人独自垂泪,五哥突地坐到他身边,道:「别哭,我娘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哩。」
「可是……」他抽抽答答,不能成话。
「给你看一个戏法。」五哥拿出一把匕首,不知做了什麽,竟有几根银针飞射而出。
「五哥,你究竟是怎样办到的?」他抢过匕首来看,在上头按了按,又问:「五哥,我明明按在同一个位置上,怎麽做不出相同的戏法?」
五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忽然笑道:「于飞,我教你,你会学得比我好的。」
一年後,六哥堕马而死,六哥的生母二娘哭得半死不活,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爹便将她送回娘家去。
那夜他跟五哥在亭上喝酒,一向寡言少笑的五哥整晚都在笑,却笑出眼泪来,他坐在五哥对面,不知道应该在说什麽。
「于飞,做得好。」五哥将酒倒到于飞面前的杯子里,「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不会喝酒。」
「五哥,可是二娘她很伤心……」于飞拿起酒杯,藉着淡淡的月华,杯子里的美酒泛起诡异的蓝光,却完全被他忽略过去。
五哥盯住于飞的酒杯,仰首将酒一口饮尽,然後冷冷地笑道:「当年若非她诬陷我娘与家奴通奸,我娘便不会因羞愤自尽,你娘的死,还跟她脱得了关系吗?可惜苍天无眼,上天不愿惩罚她,现在就让我们替天行道吧!于飞,你不懂人心险恶,但我懂。而你,也太贪心了。」
于飞立即否认,「我只是想大家也快乐的在一块,我才不贪心。」
「于飞,现实就是人人都不能必然得到快乐,有幸必然要有不幸,人世间所有的快乐其实都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五哥轻垂着的眼,慵懒的表情令他看起来彷佛快要进入梦乡,「你要你娘的快乐,就必须用二娘的快乐来换,明白吗?」
于飞想学他五哥一饮而尽,但听说酒很难喝,於是还是放下酒杯,「不过,娘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快乐呢?」
凤家老五的眼神有些迷茫,他托着头,也在心里问一句,他的娘真的会觉得快乐吗?
根本不会。
就连凤于飞这个痴儿也明白,即使有更厉害的报复的手段,他们的母亲也不会回来,而五哥更清楚,他被冤枉的娘死後只会化成厉鬼,在午夜时分出现,向人们诉说她生前的冤屈,永远不会解脱,永远不会快乐。
他是什麽都没有了……
「五哥,可是你还有我啊。」
五哥闻言抬头,看到于飞正要浅嚐杯中物,立即起来抢走他的酒杯,将酒都泼在地上去,于飞还搞不清楚发生什麽事,五哥便道:「小八,这酒原来已经变坏,你说得对,我还有你。」
于飞什麽也不问,只傻傻的点一下头,他总是这样子,你对他一分好,他便对你十分好,你对他不好,他却不会记恨,所以他总是在这个充满谎言与阴谋的人世充当着弱者。
他本来就不适合这个世界,或许只有在世人向往的桃源仙境,才能有让他凤于飞翱翔的天空。
看着这种单纯的笑容,总令凤家五公子心里浮起一阵名为「歉疚」的痛。
人心险恶,小八真的不懂。
小八不会知道,刚才他这个当五哥的就想将他毒死;小八不会知道,他当初就有能力不着痕迹杀死任何人,只是他怕杀人而已;小八不会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是想利用他。
明月孤光,于飞一双眼白分明的眼晶莹发亮,他笑起来有点着挂着水点的翠叶,同样的清新,五哥倒是看得有点发愣,也跟着他笑起来。
「小八,对不起……」
他不断在重复这番话,泪水也无声地落在他的杯子里,凤家小八永远都不明白,他的五哥为何要跟他道歉,那笑,那泪,又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