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打发时间。哥哥会问东问西,诸如为什麽没有约会、不是有交往对象了,怎麽都窝在家中之类的,这些问题常让他招架不住。
之後或许是出自於寂寞。一个人在因为独处而显得空旷的小套房内,想念着另一个人,脑中忍不住勾勒出他和家人相处的融洽情景……一思及此,他就没办法让自己继续待在房间内胡思乱想,使得思绪更加纷乱。
所以,最初是三四天一次、後来逐渐变成两三天一次,随着频率的缩短,他造访住家楼下那间便利超商的次数趋渐频繁。
依着生活型态的转变、便利超商也一再转型,现在更增添了许多吸引人的产品和行销手段,不过最让他驻留的莫过於那在里头一角设置的暂时休憩区。
位於超商一隅,三三两两的位置,面对着窗外,既可以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能感受店中消耗着客人数量的那种特殊寂寥感──彷佛身於热闹城市中却仍不断感觉到孤寂的自己──以致於往後的许多夜晚,他习惯造访,漫无目的地耗费着时间。
然後他喝遍了超商中的每一种饮品,无论是上架已久的、或刚曝光正如火荼毒促销中的。
他会花一些时间在店中挑选饮料,接着坐在透明的大玻璃墙面一角的位置上看着自己带来的书、有时候是从架上「暂时」借阅的书籍,偶尔是买了一份报纸逐字浏览着。
甚至有些时候还会什麽也不做,迳自望向窗外发呆。
超商的店员刚开始或许还会多少投来一些好奇、感到奇怪或疑惑的神情,久而久之也习惯他的出现,最後还会跟他推荐起近日热门的饮料食品。
感觉上这个地方似乎比楼上的小套房还要来得让人安心。
他慢慢地开始有这样子的念头。
『又要出去了?』哥哥总会三两天就来一通问候电话。
在父母过世後、自从他身兼数职背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那天起,似乎就摆不掉彼此间相互扶持的羁绊,言谈之中总不由自主透出浓浓的关心意味,何况两人现在因工作关系分别住在不同的城市。
『嗯。』他总避重就轻地回应。
关於感情上的问题,就算两人的牵绊再紧密,他也始终没勇气对胞兄坦白。
『这样啊……』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还好吗?』若有似无地问了句。
『什麽?』他愣了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所指为何。
『交往的对象啊,有打算定下来?』都到适婚年龄了,应该也不是随便玩玩的对象吧,真意有所属,他也不至於反对。
『……现在还没考虑到那些。』只能这麽回答。『好了啦、哥,别说我,我时间来不及、要出门了。』赶紧转移话题、末的不忘补充:『对了,你也别顾虑我、快点把未来嫂子娶回家,小心拖太久、她不要你了!』
『少乱讲!』笑着斥责,『下次有时间吃个饭吧、两个人一起来。』
『再看看吧。』他给个没太直接的应允。
挂断电话後,有些无奈地看着手机,轻叹了口气。
「要我怎麽带人去呢……」该跟哥哥介绍「不好意思,这就是我的交往对象,是个男人,而且还是有妇之夫」这样吗?他不敢想像接下来哥哥可能会产生的後续反应。
「唉。」放下手机,他拿出遥控器、转开电视,丝毫没有要准备出门的迹象。
※
他是便利超商的员工,似乎因为白天还有在上课的关系,所以算打工性质、班排得没有很满,不过实在是太常出入同一间超商,所以和他打照面的机会也很频繁。
久了亦开始攀谈几句。
他总会问自己品嚐完各种食物後的心得感想,有机会时还会拿现有的资源来调出自制的口味让他尝鲜。
「怎麽称呼你?」两三次後,他这麽问了。
习惯性地看向对方胸前的名牌,在开口前却被先发制人:「欸、你千万不要这麽叫我!」还特地强调:「要叫我『小阙』或『小秋』都可以,就是别喊後面两个字的名字!」说完後,眉头还绉了皱。
「嗯……可是,」他顿了顿,中肯地评论:「我觉得『舞秋』这名字取得蛮美的。」搭上他特别的姓氏,感觉很像一幅画般。
「那是意外、意外!」不由得「啧」了声:「都是我妈,小说看太多了的产物──男生叫这个名字不会很奇怪吗?害我每次都被笑!」从小到大不知道抗议过多少遍了,每次在要自我介绍的场合都让他心理挣扎了许久。
偏偏真要去改名字时,又会被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搞得最终仍是作罢,之後只好消极地要周遭友人不准仅扣掉姓氏喊他後两字的名字。
「喔,好吧,小秋。」忍下泛上嘴边的笑意,他配合对方的坚持。
「那你呢?」礼尚往来是一种礼貌。
「我?」挑了挑眉,「你叫我『柳树』好了。」
「你姓『柳』?还是绰号?」
「都是。」思索了一下,「不过其实在公司是被叫『柳叶』,但……汇集起来也会变成『树』嘛,我哥哥是叫我柳树。」
那瞬间的笑容,让阙舞秋觉得、其实这名男子有些寂寞。
就像他独自坐在角落的背影一般,透发着淡淡的、说不出口的孤独。
便利超商的客人似乎有种惯性默契,不是一次来很多、就是突然间空空如也。
没有人的时候、只要阙舞秋上班,他都会上前和自己聊个两三句,当然也不全然是偷懒聊天,他多半会让自己手中还在做着某事、像整理书架、擦擦玻璃之类的,然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於是两人对於彼此的基本背景有些初步的认识。
他还是大学生,念时下热门的餐饮旅游科系,白天上课、晚上没事的时候会来打工赚取生活费用,不久後即将开始去各个合作的旅馆实习,本身没住宿舍、是在外头和同系的同学合租房子。
嗯,单身,没交往对象──这是无意间聊到的,因为他总会问自己、常常来超商,难道都没约会吗?进而提及自身的现况。
由於兴趣和所学的关系,平常会尝试用各种食材挑战一些不曾吃过的味道,基於地利之便,超商的东西也常偷偷被他拿来实验。
所以他很喜欢知道自己对各种味道的感想。
「新进的这批XX牌这个口味好不好喝?」这天他买的饮料刚好是近日上架的新口味,阙舞秋见他已开封、插了吸管,於是趁隙询问。
「唔嗯……」视线从书本中移开、转望着搁在一旁的罐装饮料,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答道:「基本上,我觉得自己不会想再去喝第二瓶同样的东西了。」
很让他失望的调味。这瓶他甚至还考虑要不要就此浪费掉呢……不过继续喝又很对不起自己的味蕾细胞。
「这样啊~唉,我记得它的咖啡好像也不怎样,真是有点失望。」果然是光有名气呀。
「嗯。」说的没错,可能刚好对这个新推出的口味抱有期待,因此喝了一口後居然是意料之外的感觉,让人不禁感到失落,「你要喝看看吗?」瞄了瞄对方、再一瞥置於桌面上的罐装饮料。
「咦、可以吗?」阙舞秋有些意外,忍不住反问。
「你不介意的话啦。」耸耸肩。毕竟是自己喝过数口的东西,「感觉上丢掉很浪费。」
「那我就不客气啦!」没多做考虑、俏皮地合掌轻拍了声作感谢状,他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旁的饮料,大大地吸了一口──「嗯……很难以言喻的味道……」
「呵!」见他紧蹙了眉心,坐在椅子上、向上微望着对方的他不禁噗哧一笑,「对吧。」
「感觉上香料放很多样子~」他做了个轻呕的表情,再次逗笑自己。
「嗯啊。」他开始慎重考虑下次不要再消费这牌的相关食品了。
「好、既然这样的话,我来帮你洗掉那个味道吧~」他一个击掌。
然後只见他走回柜台处,开始忙碌着准备起什麽东西。不消多久即端出一杯热饮,「我发现这两种味道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合适。」将杯子递了过来。
他接过,轻啜一口,「好喝!」同意地点头。
「是吧!」得到认同,阙舞秋笑得开怀。
这一刻他的笑容、霎时间似乎洗去了仰藏於自己心中诸多无法轻言出口的情绪,一瞬间彷佛得到了某些程度的救赎。
※
「柳叶,原本说好周末那晚要一起去……对不起,我後来想起来──」那天,这名男人将他叫入办公室後,劈口就这番道歉。
因着家中的事情一再被爽约已非一两次的经验,他从刚开始的愕然、气愤中,渐渐地也开始习惯,现在最多是剩下无奈,和一种旁观似的消极心态。
偶尔亦会暗自嘲笑着仍抱有着期待的自己。
「没关系,下次再约吧。」只是他的顺从在男人眼里解读起来,俨然变成情人的一种顺服──他一定觉得不哭不闹的自己、又不像女人一样会歇斯底里地耍着脾气,是很好操控的对象吧。
且男人与男人间的恋情、又是上司与属下的关系,再加上其中一方对外还有个和睦的家庭……无论如何都是曝不了光的交往──他明白为了工作与形象,两人都不会将这私底下的暧昧之情搬上台面。
只是这样的顺从,是否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可以轻易地招之则来、呼之则去呢?
他也会感到受伤的啊。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
然後就在那个周末、习惯造访的超商中,他无可避免地遇到了当时最不想见到的人,还看见了他们一家子的画面。
他知道男人有看到自己了,在还没进超商之前,他们的视线曾经对上,虽然仅有数秒的时间。
他忘记他曾说过爽约的原因、是要带女儿到对面的览馆参加什麽活动──倘若早预料到会有这番尴尬的场面、即使只是对自己而言,他也会让自己乾脆一整晚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胜过於那当下体会到的拧心的感觉,说不准究竟是心碎还是心死。
接下来短短数分钟处在同一个空间下,即便他们没有来到自己所在的这附近,但听到那一家人不时传来的对话、所处於家人间的默契和亲昵感,依旧一再地刺激着自己。
那晚,阙舞秋特地泡了的咖啡跟着变得无味。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情况下和他告别的,接触到对方询问的神情,他下意识只想回避。
「柳树,没事吧?」表情看来好凝重。
「嗯……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他现在只想独处。基於礼貌,要离开前会彼此道别。
「这样啊~那好吧,下次见。」不勉强他道出原因,阙舞秋只好耸耸肩。
然後他看到柜台旁一个遗落的东西,「咦?这是……」
被对方疑惑的声音给吸引,他顿住脚步回头。
结帐柜台旁有一个摆明是小女生的装饰品的东西遗落,「是刚刚那个小女孩的吧。」阙舞秋猜测,「不知道发现了没、会不会回来拿?」有些伤脑筋地道。
「……」他凝视着那小巧的装饰品。
「柳树?」抬起头,发现他的驻足,阙舞秋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我来吧。」转身回到柜台前,他伸手接过东西,「我认识他们,星期一带去公司还给他。」
「咦、柳树,你──」阙舞秋难掩讶异,从对方淡漠的表情中又解读不出什麽讯息。
思绪与想法均被特地掩饰。
「我们是同事,会碰面。」他淡淡陈述。
「这样啊……」然而直觉却告诉他绝非如此,至少不像他这般轻描淡写就能交代。阙舞秋暗忖,不过他配合地说着:「那就拜托你啦。如果他们有回来找,我再跟他说已经转交给你了。」
「好。」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超商。
没注意到後方目送着自己的视线,直到完全看不到身影了才收回去。
※
「这是小蔷的吧。」星期一,他将小装饰品拿给上司。
「欸、我还在想说到底是掉在哪里,小蔷她还一直闹着在找呢!」失而复得的物品,男人讶异地收起,然後露出歉然的神情,「柳叶、我──」
他想解释那天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对方的,但在开口前随即被打断。
「我们分手吧。」这是思考了两个晚上的结论。
纵然表情没多大的起伏、语气也很平静……男人看出了他的决心与断然。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有转圜的余地?
还想再挽回些什麽。
「本来不该如此了。」他笑了,轻轻的、淡淡的,却如释重负般。
「柳叶,我真的不想放手──」如果不是已经先有了家庭,他或许真的会考虑跟他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是,我要的,你没办法给。」他要的不多,就「一对一」的关系。对男人而言太过沉重。
「……」无法反驳。
「当我的好上司吧。」闭起眼,再度张开的同时,他要自己露出笑容。
「……所以,你还是『柳叶』?」恢复成普通的同事关系,而自己不再拥有拥抱他的权利。
「我是『柳叶』,不过是大家的『柳叶』。」他笑了。
这个绰号也是来自於眼前这名男人……他想起自己初进公司那时,对方曾说过的一席话。
『柳?好特别的姓。那要怎麽叫你?柳叶?柳树?』看到人事名单上的姓名栏,男人颇感兴趣地评论。
『……我哥哥是叫我「柳树」。』最初有点被对方的热情吓到。
『那在这儿你就是「柳叶」罗?当我们这里独特的「柳叶」。』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柳叶,以後请多多指教。』
『啊、彼此彼此,请多多指教。』他赶紧回握,也迎接了自己的新绰号。
聚叶成树。之後哥哥听到自己如此形容之际,摸了摸他的头、搓乱头发後给了这个结论。
「因为我知道柳树全部的特质、而他们只认识工作中某部份的柳树,所以只能喊你『柳叶』。」他如此解读。
而自此之後,那名给予他这个绰号的男子、也真的只能拥有叫他「柳叶」的权利了。
该怎麽跟哥哥解释呢……
且以後,还有必要去楼下超商打发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