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那天,你笑着这麽说,用平日那样轻松自然的口吻,好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我读不出你真正的想法,以为又是一个新的玩笑,「少来了。」我半信半疑,不过怀疑的成分居多。
「真的,我去检查过了,用专业的术语来分类是第二期,RectumCancer。」你强调,道出一个英文的专业名词。
「Rectum」是什麽,我不晓得,但「Cancer」我知道……「你说什麽?」顿时觉得英文好深奥难懂。
「嘿,这种残酷的事情就别叫我再重复一次了吧。」你依旧戏笑。
看不出来有任何深受打击的模样……我霎时感到一阵晕眩。
「其实这样也不错啦,早点知道自己的死期,才不用每天过得这麽盲目,日复一日……我想自己大概会好好把握剩下的日子吧。」你在堤防上坐了下来。
「刚开始时我第一个想法是──说不定这代表老天的处罚呢,处罚我们用如此污秽的地方做一些事情。」你缓缓说着,双眼凝视於远方的某一点上。
我静静地听,在你身旁找了空地坐下。
我想我知道「Rectum」是哪里了。
「以後『那里』会被癌细胞侵蚀、甚至要另外在肚子的地方做造瘻口,取代原先的排便功能──这些是我在网路上找的资料。」以後都要与疾病共存,多知道一些知识并不为过吧。你的表情诉说着,而後在腹部旁侧画了圈示意。
「真不敢想像那时候的自己。」你微一扬唇,自嘲。
「我妈要我开始做化疗,那简直是种折磨。」你万般不敢恭维地吐吐舌头。
「你……」重新找回说话能力後,我想问出最惦挂的一件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你会死吗?到最後的时候。这种话,叫人怎麽说得出来!
因着两人的沉默,气氛瞬间黯淡下来。
「喂,到那种时候,你不用陪我了。」好一会儿後你才转过头对我说:「我可不想让你见到那样狼狈的模样。」
「……」我无言地望着你,根本……还没从消息的震撼余效中恢复。
喜欢一个人,有什麽错?
这不是上天的惩罚,绝对不是!
「我不会离开。」我只能说这麽一句话,微微哽咽。我会陪你到最後。
不管你多脏、多丑。
这不是惩罚,是考验──对我们两个人的考验。
既然如此,你怎能擅自将我推开?未来该我们一起去面对的。
「我很难搞。」开始治疗以後,脾气可能变得更坏也说不定。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丢还一记白眼。
「我不能许下任何的承诺。」这种癌细胞有天也许将要了他的命。
「你也从来没给过那种东西。」这次换成翻白眼。
想想也对,你耸耸肩。「老实说,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每次想到要前往都觉得好痛苦,比打针吃药还糟糕。
「我陪你去。」
「可是我妈也会去……」你踌躇了片刻。
「我去见你妈,这样可以了吧!你到底还有什麽没罗唆完的?」根本是有所预谋嘛。
「哈,成。」你开心地笑着,像拿到糖果的小孩、一样无害的笑容。
罢了,就这一次,让你没有任何的遗憾。我对自己说。
「我可以吻你吗?」似乎有些得寸进尺。
「……你什麽时候开始学会徵得我的同意了?」最末的抱怨消失在你的唇齿中,化成了不成句的呢喃。
「告诉我……这不是同情……」我想,我好像感觉了你的不安,藉彼此的拥抱传达过来。
还有不明显的恐惧,隐藏於习惯嬉笑的外表之下……深沉的,浓烈的。
「是同情的话,就不会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让你抱着亲了……」可恶,我根本忘记了现在两人所处的场合,是在毫无任何遮蔽的堤防上……
「是啊,我知道。」你漾出淡淡的笑容。
和太阳的光晕融合成一体,在我脑中烙下一幅美丽的画面。
……我想,终其一辈子,我都忘不掉的。
※
一般人习惯扫墓的时间是过年、再来是清明节,然後便是亡者的忌日,或其它另具意义的节日。
不过基督教徒没有这层顾虑吧?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但「他」应该不会怪我才对。
他是个好人,不至於计较这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我这样安慰自己。
手捧着一束包装大方简单的白色海芋,踩踏着石阶走到肃穆的墓园,心中默数由守墓者那儿探听而来的正确位置,最後我停在一个特定的墓碑之前。
核对了一下名字,确定没有跑错地方之後,我将手中的海芋放置於墓碑前面。
『你请安息了。』凝望着雕刻出来的名字、脑中浮现此人生前的相貌,我在心中默默地对他说道。
似乎累积了很多想说的话呀……从认识对方之初、到後来相处的情形,生病期间的种种……直到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其中有好多感触心得,如今却通通哽咽於喉头,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叙述──反正,人也听不到了。
有种讽刺的感觉……因为我不太相信灵魂存在的说法。
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在对着一块不具生命的石头说话……不过,我相信自己目前需要这麽一个意识上的催眠,来印证他曾经存在、并且活着的事实,於是我很没种地选择了相信灵魂之说。
他听得到我所讲的话,只是彼此因为空间的不同、所以无法给予回应──最先创造此一说法的人,绝对是彻透人心的心理学专家!至少它於此刻能平复一些我难以自己的悲伤情绪,带来了丝丝的憧憬与另类的希望。
没办法决定要先报告什麽,後来我索性对着墓碑发起愣来,任凭走马灯式播放的回忆片段一幕一幕在脑际回荡。
「发什麽呆!」时间彷佛从这个人的闯入那刻、又再度开始流逝。
「在想……约我的人竟然自己迟到,我该如何打小报告。」我瞪了你一眼。
「嘿嘿……」你心虚地乾笑,「别这样。我只是直接从医院过来,因为有一个挂号在我後面的老婆婆直喊着痛,於是我让她先看了,耽误去一些时间。」而後解释迟到的原因。
虽然有点怀疑,但……算了,看在「他」的面子上,姑且不计较。「『你』听到了吗?这次是老婆婆,上次是一位老先生,再上上次是一个中年阿伯、再前面则是很可怜的小朋友──」我转向墓碑,对着它抱怨。
「欸、不用连这个都说吧!」你尴尬地扯扯我的衣角,「况且,就是因为我有礼让的行径,才会认识他呀。」你理直气壮地说。
背地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漾出浅浅的微笑,因为深谙你道的全是实情。
他也是在类似的情况下结识的,算……病友吧。那次我陪着你去医院、少了伯母的看管(?),你大方的性子更发挥得彻底,原本上午十点以前即可叫到的号码、居然硬是拖到了中午。
事後他向你道谢,两人忘我地聊起天、分享起罹病的心路历程,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人的想法竟可以如此契合。
一见如故。
交流的不再局限於病情,包含了更多层面。见识广阔的他并不若常人给予我们异样的眼光──『这样扶持的感情,真让人羡慕。』他徐徐说着,眼神流露的光芒很舒服。
让我嚐到自从得知你病情以来第一滴眼泪的咸味。
你常挂在口中说着的、他给你的远比你能给他的多得多,这样的人不该让老天太早夺去生存的权利。
然而有时候上天要做一件事情、给一个结果,其实不需赋予其太多理由──每个事件都有它的价值与意义,只是我们不一定看得透而已。
他先走了,就是一个注定的结果,无论你愿不愿意接受。
『我真希望能代替他……他活下来,绝对比我有贡献。』即使你曾经这麽想过。
『你活下来……至少可以照亮身边两个人的生命。』不管你能否明白,我和伯母都需要你。
癌细胞是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人们永远(至少目前)无法探究它的起源、也依然没办法确实掌握它们的动向──『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杀死它们,而是抱持与它们共存的想法。』或许是缺乏威胁的念力,无形中削减了癌变细胞的威力,让它们无力作威作福、对人体带来更进一步的伤害。
「放心,没有病痛的他、会笑得更灿烂的。」我猜我们八成同时想起了一张照片──是在他犹住院之际和安宁病房工作人员一起拍下的。
照片里的焦点、他露出璀璨的笑颜,度过了生平最後一次生日。
「我很高兴有你的陪伴。」静默看着墓碑几许,你轻轻对我说。
一起抗病的过程并不轻松,但我甘之如饴。我笑了笑。
「以後也要一直在一起,我们……结婚吧。虽然没有仪式,不过有他的见证。」这是你特地约在这儿的目的吧。
我听了先是一愣。
我不会离开……记得曾经这麽说过。期限是这一辈子──无法保证下一世,所以我只能给得起这一辈子。
「该死……」说好不再在他面前落泪的,我连忙胡乱用手背拭去涌出的泪水。
「他会知道你只是太感动了。」你将我拥进怀中。
※
期待与希望不一定会开花结果。
倘若是绝望後呢?
……绝望之後,定有希望;如同毁灭必带来新生。
YouaretheangelGodsendtous……请安息。这一路走来,很高兴有你的加入,点缀了生命中本该灰暗心冷的一段糟糕的日子。
我们将替他活出生命中、剩下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