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提款机吐出了那不厚也不薄的千元钞票,迟疑地看了一下後才拿起来秤秤它的重量。以自身的零用钱来衡量,差不多只有我三个月左右的份量,却不知道池永学长存了多久才有的积蓄。或许这是他要拿去读大学的费用;或者是买机车代步的开销,或者……我想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肚子又开始了那种闷痛,我以为是今天中午又没吃任何东西的关系,所以发出饿过头的警讯,就没有特别去理会了。
接下来就跟往常一样,我来到的病房外准备等待机会进去。但是今天却不晓得怎麽搞的,原本都会关起来的房门今天却一直开启,而且不时有清洁人员不断的进进出出,像是在整理些什麽。
该不会……
我的心情就像是有什麽要爆发似的冲了进去。
怎麽也不在,怎麽也没有留下。只有清洁人员正在把用过的被单、床罩拆下装进黑色的塑胶袋来送去给专门清洗消毒的单位。
「她……她……」我像无法置信也无从去想像,开不了口似的也挤不出一句正常的话。
那清洁人员听到声音回头注视着我许久,然後才慢慢拉下口罩询问我有什麽事之类的。
「原本在、在这里的男孩去哪了!」
「他喔……出院了。听说是昨天傍晚的时候醒来,巡房的护士是这样说的。办理出院的手续好像是在中午前收到的,总之我是刚才被通知来这里清理病房的。所以你是他的朋友吗?」
出、出院了?那种身体状况适合在家休养吗?
我道了谢便匆匆地走出医院,心里松了一口气,像是有种交错不止的紧张和惧怕感,因为接下来自己所要面对的是活生生地千春同学,是那个让我魂牵梦系的女神啊!我该如何做,该如何开口,最重要的是该如何请求她将这场「恶梦」结束掉。这种推卸责任的思绪不断在我脑海里浮现,应该说是快受不了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相处模式,需要这麽地心机和算计吗?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自己」的家门前,右手抬起地准备往门铃按下去。心情异常的急躁,冷汗从背上滑落到股间的感觉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就在还没有准备的周全下,家里的铁门却开了起来。走出来的是自己母亲,她正低着头穿着鞋子,右手提着一个菜蓝包。我原本吓的想马上躲起来,但是她很快就发现眼前的身影,而且眼神流露出一种敌意。
「又是你!你到底想做什麽?」母亲的一向是过目不忘的,所以两天前的一面之缘她是绝对不会忘记。
「我……」面对自己的母亲,却被她当成陌生人一样的看待,那心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痛感。「听说凉太出院了……」
面对我说的话她并没有马上回应,只是觉得感到可疑地审视着我的全身,然後才说:「是出院了。有什麽事吗?」
母亲的脾气似乎没有之前的狂躁,这是因为自己儿子醒来的关系吗?以现在的角度来说,我想是可以好好地沟通的……
「我、我是他的同班同学,可以见见他吗?我有事情想跟他说……」
「他刚刚才出院,正在静心的休养,如果有什麽事情先跟我说,我会帮你转达的。」
我可以理解她所说的,但这也是她过度保护的惯用手法之一,是种觉得有点风险就不肯对自己儿子放手的溺爱。所以当她这麽说的时候,我知道今天自己是见不到千春同学的,但无论如何要我再多等一天、两天甚至更久时间,这会使自己往崩溃的边绿更加地迈进。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就算有多重要的事,也没有比我儿子的命还重要!总之这几天我会让他在家好好休养,不会让他见任何人的,你请回吧!」
「就让我说几句话──」
「你再不走我就要叫警察来了!」母亲已经作势从口袋拿出了手机。
我趁其不注意的时候推开了她想硬闯进去。但是她却用力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将我拖了出来,当我倒在柏油路上时,看见母亲已经顺势地把门扣了上去。
真的无计可施了吗?我如此的想着,然後往後退了几步对着二楼的窗外大喊着:「千春同学──千春同学──!」
「你给我住嘴!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了!」母亲冲上前硬把我拉离家门口。
但是我依然不放弃的喊着:「我知道错了!我所羡慕的东西,或许一开始只是想和你说话,想和你交往,甚至想和你接吻而已……并不是想成为你啊!」
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窗帘依旧是拉上的,直到我被拖拉到距离家里有两条巷弄後母亲才肯罢手。站在旁惶无助的十字口前,我看着自己的手腕除了瘀青之外,脸颊还因为拉扯中被打到了数次,现在还有些红肿发烫。
当我伤痕累累的回到公寓里,向房东太太缴完房租後,便拖着非常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但是看到桌子上依然是昨天的剩菜剩饭重新热过炒过之後,有股想上前将它们往地面挥落下去的冲动来发泄今天的不顺遂。但是看到青豆奶奶关心的眼神,我还是把这些压力吞了回去,然後不吭一声的往房间方向走了过去。
「你要先洗澡吗?」她正拿着碗准备帮我勺一碗米粥。
但我的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想说话。
「家里的热水器好像故障了……虽然房东太太说会找人来修理,但是今天可能还是要委曲你洗一下冷水了……」
「……」
「凉太。」
我回过头无神地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我微微摇着头,不想表示什麽情绪出来,便转头往房间走了过去。青豆奶奶一跛一跛的走了上来,然後轻拍着我的手掌说:「如果你有什麽不高兴的事情,可以说出来比较好。别一直憋在心里,这样事情不会有任何转机的。」
「……吵死了。」我转头瞪着她,音量也随着情绪逐渐升高。「你们一个个的都自以为是的决定些什麽!你们有想过我……不!是千春同学本人的感受吗?为什麽要她去承受不属於这个年纪的烦恼?难道没有其他家人可以分担这些锁事了吗?」
面对我的质问,青豆奶奶只是像个聆听者一样,全部一并概括的接受下来。
「青豆奶奶我问你,你清楚千春同学打工维持家计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她想了一下後才说:「小千曾经跟我说过,好像去个中学生家里当家教。」
「家教?多麽可笑的说法!难道你相信区区的兼差家教老师可以维持这个家庭的生计吗?」我吸了一口气,准备把心里底层的情绪发泄出来。「千春同学已经被生活逼到去陪那些恶心的宅男们、失意的中年大叔逛街、陪笑、吃饭!或许哪天她真的一无所有後,就连身体都可以出卖了!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青豆奶奶从吃惊的眼神慢慢缓和下来点点头表示她清楚了,然後靠上来轻轻拍着我的背。当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上滑落着炙热的液体,早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是泪水和鼻水了。我双手紧紧抱着她,我难过是因为我根本无法帮千春同学做些什麽,她的生存方式太过严苛了,一刻也不能停下脚步喘息着。
「青豆奶奶……」我擦去眼角下的泪水和鼻水。「明天……不,从今天开始到千春同学回来为止,让我、让我代替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以请教导我,我会努力学习着,我全部都会努力的完成……」
「好、好。我全部都会教你的。」她拍拍我的背部安抚着。
记得回来的时候,外面正飘着细雨。此刻已经像是忘了封盖的水瓶一样,倾泄的雨声和我哽咽抽泣的声音成了不对称的节奏,其中也含有无法淡化的愤怒和悲伤情感。
***
隔天和平常一样来到了学校,虽然一进教室没有看到琳佑香早到的身影,但是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的向我道声早安。只有梨花露出了沉重的脸看着我,就连说声早安都比平常微小许多,似乎有事情瞒着我一样。
当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听得到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小琳的改变……绝对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懂那个意思,只是疑惑看着梨花的侧脸,希望她能给我更明确的答案。但她摇摇头小声的说:「没事了。」
面对她像是知道了什麽,想好心提醒又找不到较好的理由来掩饰下去。我只能假装清楚地回到座位上,准备着下午随堂考试的项目。没多久,教室的前门的开了,随着同学们的惊讶声响,我抬起头往门口方向看去──
是个留着俏丽短发的女孩走了进来,但是脸蛋是我熟悉的人,是琳佑香没错。她把自己留了好几年的长发剪了,剩下来的只有那个让人直觉冷酷的五官保持着。许多同学围了上去纷纷关心着她,唯独我和梨花满怀心事的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似的忙着。
原来如此。这叫哪门子不关我的事……这样的改变根本是冲着我来……
「虽然对被剪去的长头发感到难过,但是我男朋友觉得这发型满适合我的呦!」琳佑香那异常高调地诉说着自己有男友的这件事,当大家询问对象是谁的时候,她却毫无忌讳的说出了池永学长的名字,还在话後备注着偷偷交往了半年多了。
就在这话题让同学们惊喜的时候,她却走到我的面前,露出了微笑的表情说:「你会难过吗?小千春?」
难过?如果是指和池永学长在一起的事,我当然不会难过。但是我真正感到痛苦的是你在伤害我,你明明知道放学後那件事是个意外,却要在大庭广众下的再度让我难受。虽然我对琳佑香的好感只能放在心里,也不能藉由千春同学的身体来行动,但我已经感到莫名的心寒。毕竟她是千春同学从小到大的玩伴啊!
「怎、怎麽会呢!」我把惊讶的表情瞬间转换成喜悦的微笑。「小琳有了男朋友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那──谢谢你的祝福喏。」她说完後,就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的和周遭同学聊天着。
但是今天的恶梦好像还没结束,教室的门又打开了。随着大家小声议论的声音,我抬起头像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凉太的躯壳走了进来。那毫无自信且没有精神的模样,简直就是我每天来到学校的姿态。如果说那身体里的人是千春同学的话,那也模仿的太像了吧?
同学们开始有人议论说着凉太那怪物是因为偷拍幼稚园女生如厕的事情,所以被管束在家;不然就是疯传着学校女性更衣室内裤集体被偷的事情是他干的,因此这几天被禁闭在家里。
听着这些完全不是事实的流言蜚语,我却没办法站起来为「自己」反驳些什麽,好像默认着那个倒楣的凉太是真正做了那些事一样。原来当绦件如此不对等的时候,我也是选择有利的一方而站,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看着凉太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那不慌不忙的拿出课本和笔袋的动作,毫无在意的忽视周遭同学的嘲笑,这不就是自己常做的事吗?只是现在我是从千春同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而已。
太像了。根本毫无破绽。
我咬着笔盖,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是要找出哪里的不同般,直到同学轻敲我的桌子,不断呼喊我的名字後,才发觉英文老师正皱着眉头注视着我眼神的方向,然後像开玩笑似的说着:「难道千春同学的Panties也被偷了吗?」这种毫无根据且已经伤害到凉太自身权益的笑话,我竟然连一句反驳也说不出口,甚至跟着班上同学们一起对这种影射般言论笑了出来……
我到底在做什麽……当这个玩笑像歌剧般到了闭幕结束的时候,我从背部感受到一阵冷汗,脸颊像是受到刺激般的发热滚烫着。我回想着刚刚自己做了自己无法原谅的事情,手指头还轻微的颤抖着。我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凉太,他似乎对这种玩笑没有在意似的继续做着笔记画着课本上的重点。
装出不在乎来抵抗同学们嘲笑的动作……这的的确确是我会做的……
我越想越不明白这到底什麽回事,满脑子装的都是困惑和不解,尤其是那不到一个钟头的课程时间,却像是以光年计算一样的遥远。下课钟声响起,我回绝了女同学们到洗手间里聊天的邀约,一直注视着那个人的每个动作,而且等待着可以独处的时机。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我等太久,他起身之前抓了一下颈部的痒,然後用那手臂挡住视线的死角,偷偷观察着教室门口外的动静。这个毫无不起眼的动作是我要上厕所时所会做的,目的为了躲避班上一些恶质的男同学们会尾随我到厕所里,然後他们便可以为所欲为的霸凌和勒索。
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动机,我也毫不保留的跟在後面。等到他进了厕所以後,我四处地察看了一下,并没有太多学生经过且注意到我这里的视线,所以我就胆大地走了进去。
我看着凉太正在使用小便斗,那表情像是憋了一阵子才解放的愉悦感。当他还在沉浸於生理需求中得到快感的时候,我走向他的附近。
「你……你是、你是千春同学吧!」
突然地站在他身旁发出声音询问着,那惊讶的眼神不像是对我的话有所反应,而是在意着一个女孩走进厕所里正大光明的看着男孩解决小便的生理需求。他的表情随着惊讶慢慢转变的害羞而红润,然後无法控制身体地抖了几下。那是快尿完以後的紧缩感,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现在他身体的感受。
「千春同学?」他微微地侧着身体,把裤子的拉链拉了上去。「你在说什麽……那个名字,不就千春同学你自己吗?」
「什、什麽?」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那濒临崩溃的情绪正在酝酿着。「开什麽玩笑!你绝对是千春同学……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在我的身体里!」
「蛤?……我、我实在不懂你在说什麽。但是能跟千春同学说上话,这还是第一次,感觉有点不真实地幸运……」他嘴角微笑着。那反应、那说话方式,完完全全的是凉太,不对,是自己所会出现的行为,但却是从立场交换的角度看到。
「……欸?那……那……」
「对不起,请问还有事吗?」他说。一样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不然上课钟已经响了……」
我既不是千春同学也不是凉太的话……那……那我又是谁?
看着他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我毫无任何理由可以命令对方留下来和我解开这些谜团,但是我必须确认着一件事,那就是──我冲上前抓住他的左臂正准备询问伤口的事情,他已经疼痛到发出哀嚎地往我手拉住的地方看去,看着他表情面色凝重的压着左胸口,我顿时松了手。
「伤口……这伤口的事……你一定还记得吧?」我说。
「你说这个伤口啊……是跌倒弄伤的。」
「骗人!那天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什麽!而且你还问过我为什麽会觉得羡慕这件事,你所给我的答案是──」我正准备把当天她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却注意到了凉太身旁不远处的梨花同学。她很吃惊地看着我们,那表情像是已经说明「为什麽千春会和凉太搭在一块」的疑问。
「小千你……」梨花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慌乱的解释着,一边看着凉太一边看着梨花同学。
「你们……认识吗?」她不安的心情看着我们两个。
「怎麽可能哪!……他在这个地方不小心撞到了我,只是勉强地接受他的道歉而已……而且我怎麽可能主动跟这个恶心的人说话呢?就连刚刚撞到的地方,都觉得衣服有点脏了……哈、哈哈……」
「说、说的也是……你怎麽可能跟那家伙有什麽交集嘛……」梨花同学的表情像是有些意外地觉得我为什麽会说出这麽伤人的话。
看着凉太不发一语的离开了我们的身边。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背影有点落寞,就这麽地孤单的。
我为什麽要说这种话呢?……明明最害怕别人说这句话来伤害着自己……没想到,这句话却从自己的嘴巴说了出来伤害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