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後,阳光穿透无力的积雨云,大地如同刚苏醒般睁开明亮的眼,水洼中的积水沾湿我的裤管,我躲入纸箱堆积而起的堡垒,不理会屋檐落下的晶莹水珠。
我在躲着他,躲着那住在我家附近的那名男孩,他戴着白绿相间的口罩,身穿红色的毛衣,在这刚经历暖春炎夏将至的午後显得不太寻常,但他的特别却让我在一次的放学途中留意到他,即使那时只是短暂的四目交会。
我在躲着他,躲着那将我从小小世界拯救而出的那名男孩,他同样戴着白绿相间的口罩与我第二次相遇在那座小坡道,跟上次放学我遇到他一样的地点,从坡道而上,可以看到两排犹如在欧洲国家才能看见的建筑,听闻母亲所说,那是通往有钱人家的高地,里头住的家族成员总是散发旁若无人的高贵气息,是我们所无法接近的。
母亲看过不少文学书籍,所以即使年纪仍只有小学的我,还是可以听出其中充满讽刺的意味。
那名男孩与我的第三次相遇,是在今天下过雨的午後,也就是在约莫一小时前,在学校放学之後,同样的坡道,只是我们撑着雨伞,用羞涩的口吻互相打招呼。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感觉到自己小小的被拯救而出。
小时候的我一直都很沉默寡言,在一些大人眼中他们总是赞赏母亲有了一个乖巧可爱又文静的女儿,但这一点我却也不否认,应该说,这有如表面包装的词汇,并非就真的代表它真正的涵义。
一语双关的解释,往往是当事人以及有心人才能了解它真正的意思,不要说这是身为人的天性多疑,但无论如何,什麽样的怀疑都建立在自我保护身上,而这层自我保护同时也是对自己诚实的最佳表现。
唯有看清门扉後方的事物,才知道自己是被当成访客还是不受欢迎的外来者。
我知道,这是自己个性过度内向的表现,也是情感不善表达的羞涩,却似乎不用多做去解释,犹如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特质,任何人的不同个性造就了形象,也慢慢被时间证明,是否在别人眼中成了异类。
所以我要说的是,即使有不少表面包装的夸奖形容放在我身上,但我还是知道自己还是因为如此吃了不少亏。
可能在与妹妹的争吵中,我选择沉默就换来了默认的责备。
在羞於表达感谢之意时,被大人以为我是个没有礼貌的孩子。
至今在学校,我是班上同学排挤的沉默女孩,即使他们因为我的行动缓慢与扭扭捏捏而替我取了不少难堪的绰号,但被当成霸凌角色的我竟然还是选择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常常我也替这样的自己感到哀伤与生气,只是天性使然的我在这个环境下,似乎更加封闭自己,精神上的压力让我只能选择更努力向学,但却也造成更多反效果。
内向沉默却成绩优异的学生,被同学们解读成孤傲且目中无人的家伙。
最後这些排山倒海而来,自我解读的种种荒谬,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选择利用麻木来催眠自己疲累的精神,唯有如此我才可以放学後,发自内心露出微笑面对家人,就为了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因为我知道,如果爸妈因为自己女儿被霸凌前往班级,那我就真的在往後几年内都脱不了污名了。
「所以,能改变自己的仍然还是你自己。」
戴着口罩的男孩,与他在第三次四目交会的同时,我们在那上坡处旁的小公园小聊一下,而先开启话题的则是他。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却表示他知道我。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原来他就在隔壁班,只是一直很少步出教室的自己没有注意到他罢了,但也可能我的位置本来就靠窗,所以在每次下课的经过他都能留意到我的不堪,甚至於在那时候的相遇能一眼就认出我。
在听闻我的诉苦後,他彷佛小大人般说出这句话,但其实这个答案似乎早存在我的心中,只是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它到底该如何实践,又为何要去实践,或许我本身的骨子就不想被任何事物拘束,才会如此排斥为了别人而去改变自己吧!
但是,如果不去做任何改变,又何尝不是件痛苦万分的事?
「如果我跟你做朋友了,那你以後认识新朋友一定不会那麽困难了对吧?」
「欸?」
男孩虽然戴着口罩,但他的双眼弯成两道弯月,发出爽朗的笑声,瞬间我感觉自己被嘲笑了,不禁感到面红耳赤。
「你还真是容易害羞的人啊!我就住在这附近,等一下要不要出来玩?让老师我教教你如何翻身成人气王!」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我小小惊讶一下,或许说,他是我第一个在小学时代认识的朋友,对於自己犹如被从水中拉一把的感觉使我惊奇。
没错,从这一刻起,我感觉自己被小小拯救了。
雨过天晴的现在,我躲在货物堆积而起的城墙,这不知道是第几轮的躲猫猫,两人的游戏虽然不是特别有趣,但却也格外刺激,而每次当鬼的总是他,因为他每次在抓到我後总会说:「果然我找人的能力不是盖的!所以下次躲隐密一点吧!但记得超过半小时我还找不出你,就代表我认输了。」
「为什麽这男生跟别人交朋友也不报上自己的姓名?」我内心暗自滴咕了一下,可能感觉我都报上名来了,既然对方是如此健谈的人,那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姓名被别人知道吧?
不过从他的穿着打扮看来,或许也跟我自己一样是被排挤的怪孩子,所以同病相怜的情况下让我们相识了?
我看了看母亲从夜市买回当成生日礼物送我的电子表,时间已经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天空还是有点灰色,似乎还夹杂了毛毛细雨。
瞬间我心中闪过那男孩可能已经跑回自己家看电视的可怕念头,因为我也在刚刚与他交谈中得知,他家就位於上坡处左转的巷子尽头内,那条深不见光的死巷之中,跟上坡前的高级住宅区呈现强烈对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即使知道对方可能丢下自己跑回家,但我仍像等着主人回来的小狗看着远方,期待这一次他能快点找到我。
只是天色渐渐昏暗,也到了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在我走下坡道准备踏入家中庭院前,我还是没有看到那古怪的男孩,那活泼开朗的身影。
同时我也小小的黯然神伤,心想可能自己又被丢弃了……
只是,在几天不见他的日子後,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一双苍白且血红的小手,它从黑暗中飞快而来,我不断奔跑想逃离它的魔爪,可是瞬间它就紧接而至,在一片黑色背景中我只看见两条残影,我甚至怀疑这双手根本就没有主人,是一片虚空之中出现的噩梦产物。
它抓住我的咽喉,犹如跑来予我索命,不断哭喊的我闪过阵阵绝望,年纪还小的我不曾想过死亡的可怕,也不曾体验过濒临死亡的痛觉,但在这场梦境之中我却流下眼泪,深知自己即将离开熟悉的世界。
但又再一次,那道声音拯救了我。
它又出现了,温柔且低沉的嗓音,在每次我被那双手抓住时,它总是能引导我找到正确方向,奔向远处尽头的光芒,然後将我从黑色泥沼中拉起,就犹如……好几年前我快要遗忘的那个下午,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而这道温柔的嗓音,却也是我在某年春天晴朗微风吹徐的午後,在突如其来的莫名意外中所认识的,没错,那个人……
「叶筑珊。」
他是在我高一的那一年,将我从那场噩梦中第一个拉起的人,不,应该说,是在多年後又与我的灵魂相互交织的人。
「呜……」意识有点朦胧,微微睁开的双眼好像看到数道漫射的金色光芒。
「叶筑珊!」
「又!」
「天啊……」
我的精神立刻抖擞,整个人像要飞上天一样,但实际上我也只不过从自己位置站起,因为瞬间我才知道自己仍在课堂上!
「叶筑珊同学,我的历史课就这麽让你觉得无聊吗?」有着三层下巴、满脸油光,年纪约莫四十的大妈,不对,是历史老师站在讲台前,推着她那因为过油的脸滑落鼻梁的粉红色框眼镜,一双锐利眼神简直要望穿我的脑门。
「不是的,原来这堂不是生物课啊……」我看见肥胖的历史老师,差点说出自己内心真心话,还好额头的疼痛马上拉回我的神游灵魂,来个悬崖勒马。
「叶筑珊同学,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突然我听闻身後传来一阵略带痛苦的低吟,接着我忍着疼痛缓缓转过头去,然後我终於明白为何全班同学一直不肯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一个斗胆在课堂上睡死的女学生,用夸张的动作站起身来,又差点冒犯老师的行径,而是坐在我身後那男孩痛苦不堪的现况。
「你……没事吧?」
我看着一样也是站起身来,正低着头看着历史课本,平时就鲜少与我聊天的高挑男孩,注意到他的全身有点颤抖,然後一滴、两滴、三滴……
午後阳光射入教室的角度因为透过窗户折射,呈现角度多样的漫射光景,然後那些在漫射光下的红,格外引人注目,同时也是我与他命运开始交集的瞬间。
「原来我撞到你的鼻子?是你叫醒我的啊?」
「这不是屁话吗?叶同学……」
那些红色,是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