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黄莺该是难眠的一夜,文昌帝君存着让她多歇息一会的心思,刻意晚了半刻才入书房,谁知她早已打理整齐,垂眸伫在桌旁。
她指眷恋的在桌上每一样东西游移,不舍抚过笔架、砚台、纸镇⋯直到他的脚步声近了,才抬眸软声唤他,「帝君。」
他应了声,为她的打扮眉头淡拢,「为何以纱覆面?」
她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嗓音微哑,「我没办法和帝君笑着道别,可也知道帝君不喜人家哭哭啼啼,索性覆了面,免得让帝君生厌。」
她这话说得好不委屈,文昌帝君却伸手弹了她的额,「丫头,苦肉计也没用。」
「哎呀!」她也轻声笑了出来,「就知道瞒不过帝君,昨儿个哭太久了,眼肿得不像话,我可没脸这样出门。」
那层薄绢掩去了她的脸庞,他无法从她隐约露出的眼判断任何情绪,而她声音要故作轻快,他也就让自己当真,不去戳破,只是平声道,「也不怕摔跤。」
「才不会呢,帝君会牵着我的。」她软声撒娇,朝他伸出了手。
他素来不喜与他人有身体接触,平常让她腻着已是最大的让步,这些年主动碰她的次数只怕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可这回,他看着她含着期盼、隐隐带颤的手,再无法拒绝。
所以他妥协的握住她,「下不为例。」
只是这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这个词语竟已不再适用,不免有些尴尬。
这四字⋯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几乎都成习惯了,如今细想起来,他每回好像也都是这般忍让的,然後才自欺欺人的说这句话,告诫她、也告诫自己下次不许再纵容她了。
可这回⋯真的再没有下次。
他才想改口,就听得她乖顺应声,「好。」
这反倒让他神色复杂了起来,克制着不让自己叹息出声,顿了顿才又问,「东西都带齐了吗?」
「嗯。」她点头,不由自主的拢了拢怀中的小布包,抱得更紧。
她这举动是欲盖弥彰,文昌帝君看了看那小包袱,又看了看桌上明显空出的一角。
看这包袱的大小,只怕里头也只放了那麽一顶官帽吧。
多傻的莺儿⋯也不知要多带两套御寒的衣物,外头不比他的书房可以升碳取暖,万一冷着了该如何是好?还有,她嘴儿小,用寻常调羹总是吃得辛苦,怎麽不把那只她用惯的带去?那套雕花的八宝格里还有她的零嘴点心、平常叼着玩的毛团子⋯
他在心底列了一大串的清单,才後知後觉的意识到自己不该操这个心,没发现到自己又叹了一声。
他唇瓣动了动,却是念诀招来祥云,牵着她上去。
他的生活无趣,会去的地方也就那几处,这次要出远门,那祥云是兴奋得很,一个「起」字未落,就嗖一声窜了出去,速度极快。
可黄莺不知缘由,只当他是真想快点摆脱自己,心口一痛。
帝君他⋯⋯果真是个无情的人呐。
但她很快摇头,她怎麽能同旁人一样?他们不明白,可是她却是懂他的。
他们说他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却不知道他其实面冷心热,做的比说的多。
他们说他恃才傲物、刚愎自用,却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心力在朝政,长年宵衣旰食。
她曾为他抱过不平,他却是敲了敲她的脑袋,一句「但求无愧於心」说得云淡风轻,止下了她的愤慲碎语。
或许流言真的太多太多,又或许她也沾染了他的淡然,後来她真的释然了,甚至是带点窃喜的。
别人不懂就算了,只有她懂他的好,只有她能独占他。
可是⋯可是⋯他却不要她。
黄莺以为自己昨夜已哭乾了所有的泪水,可这会,眼眶默默又湿了,抑制不住地轻轻颤动。
他却像误会了什麽,略略侧身,挡住了呼啸的冷风。
若换作以往,她早已腻了上去,挽着他撒娇,说他真好,可她现在只觉得鼻酸。
他都不要她了,为什麽还要待她好?
她多想问他,顺带问他怎麽舍得送走他、问他会不会想她⋯
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她只是兀自出神,直到他略凉的指腹触上她面颊,她才发现自己的面纱不知何时被风吹了开来。
他看着她的眸略缩,有掩饰不去的讶然,原以为她颊上那点朱砂是她舍不得洗去,可他一碰,指下的触感粗糙,那红点竟成了伤痂,像眼角滑出的一滴泪,鲜红似血。
他忍不住问,「怎麽弄的?」
怎麽弄的⋯?
昨夜她一点一点用针挑着染料刺上的,伤口很疼,尤其是咸咸的泪水沾上时更疼,可再怎麽疼,也比不上听到他说要送走她那时的痛。
但她没说,只是弯弯嘴角勉强端起笑意,「帝君虽是不认,可我却不能忘了帝君的养育之恩,这一点朱砂,就让我留着吧⋯当作我对帝君的一点念想。」
「何苦念、何苦想?」他摇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往後为自己活吧,别再挂念我。」
她亦摇头,和他交握的手收得很紧,「帝君,你有天命、有抱负、有苍生,可是我什麽都没有,只有你⋯若连你都忘记了,那我真不知道该怎麽活。」
他深深看她,觉得该劝一劝她的死心眼,可看见她颊上那点红痕,喉头就哑得说不出话,倒是她豁了出去,扬手揭下了面纱,昂首回望。
他竟莫名的不敢再与她对视,一下收回了视线,回过身去。
黄莺却是一动不动,目光锁紧他的背影,不甘心地咬着唇,就等他再说点什麽。
可他就此沈默了,良久才又回眸,眼底重回一片平波,「到了。」
知道得不到他的回应了,她才颓然别开了眼,打量四周。
梧桐山确实山明水秀,一水如带,蜿蜒出妖娆腰身,层林中藏着许多晶亮的、好奇的眸子,没带一丝恶意,反倒有几分怯然。
这样的一座山林该是生气蓬勃的,可奇的是,她竟听不见任何声响,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失去了声音。
她顿时有些惊慌,才要开口询问文昌帝君,他就已先捏了捏她的手,要她莫慌。
文昌帝君早就让人打点好一切,现身不过一瞬,一名秀丽的美妇就迎了出来,正是莺族长老。
「妾身参见文昌帝君。」她婉约一福,目光落在缩在他身後的黄莺身上,「这就是帝君所提的小莺儿吧?真标致的一个娃儿。」
「是。」文昌帝君颔首,「往後有劳长老照拂了。」
他客套了几句,瞥了眼不知所措的黄莺,很快切入正题,「我信中所提之事⋯长老可安排好人选了?」
「帝君所托,妾身岂敢轻慢,自当是亲力而为。」妇人自信浅笑,声音确实是能掐出水的娇婉,「只是这教唱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就怕让帝君等久了。或是⋯帝君要先离开?」
「无妨。」他将黄莺拉至妇人面前,「我封了她的听力,长老待会点她耳门、听宫二穴,自可解开。」
「帝君真是个有心人。」妇人掩嘴一笑,伸手欲牵起她。
黄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麽,这会见妇人要带自己走,排斥的退了一步,死死扣住了他,「帝君⋯」
「去吧。」他拍了拍她的头安抚,放慢了说话的唇型,让她能读明白,「我会在这等。」
她用力摇头,半步也不肯动,「不,帝君⋯」
文昌帝君不为所动,坚定的掰开她的指,不容拒绝的又重复了一次,「去吧。」
她这才缓缓松开了指,可也没有去牵妇人的手,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含泪。
妇人也不在意,笑意盈盈的又朝文昌帝君一福,「那还请帝君稍候片刻了,或是让喜迁领着帝君在这山头走走也成。」
「有劳。」他拱手回礼,目送美妇带着黄莺离开,才将视线转到陪同美妇而来的那个小姑娘,略侧头思忖着什麽。
喜迁对自己被族长交付了如此「重大」的任务一直是惴惴不安,被他清冷的眸子这麽盯着,魂都去了一半,抖着声问道:「帝、帝君有何吩咐?」
他又顿了顿,才道,「这山头⋯有什麽凶悍的灵兽没有?」
喜迁一愣,认真地想了想,勉强凑出几个名单,「後山有头白虎精,是这儿的大王,平日仗着自己法力高、武功好,总喜欢摆个派头,看谁不顺眼了就打骂一顿⋯狼族的大宝、二宝兄弟老爱偷拔我们的羽毛回去装饰⋯林里还有只雄鹰,三不五时就来招惹长老⋯」
其实梧桐山万物共生,素来平和,纵使有强有弱,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倒没有什麽大奸大恶之人,所以喜迁绞尽脑汁也不过挤出寥寥数名,却见文昌帝君脸色沉的厉害。
他眯起眼,嗓音隐隐藏着风雨欲来的前兆,「走吧。」
喜迁一时摸不着头绪,「嗄⋯⋯上哪去?」
「上那些精怪那儿⋯」他斟酌着用词,「拜访。」
「喔。」喜迁哪敢说不,乖乖在前头领路,却不知足下的每一步,都将名单里的飞禽走兽带往地狱的深渊。
偏偏喜迁明白了文昌帝君所谓「拜访」的方式後,只当他凶性大发,要找人发泄,就怕他打不过瘾还会牵连到自己族人,硬是多报了好几个名字。
那一日,梧桐山矛盾的交错着两种声音,其一是婉转莺啼,另一⋯教人不忍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