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幾度待鶯回 — 17

「帝君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

黄莺离去时话说的豪气,在天上盘旋了数圈,到头来还是在书房外的梨树停了下来。

她在心里痛斥自己不争气,分明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可最後⋯还是舍不得走。

又或许是她知道她若走了,文昌帝君也不会挽留。

所以她不能走、也不敢走,只是自欺欺人的躲进梨树里,彷佛如此,她就不会被他从心底逐走,还能据有小小的一块。

几乎是哭晕了过去,当她再次清醒,是被冰凉雨珠打醒的。

外头不知下了多久的雨,纵然扶疏枝叶挡去了不少,依旧是从缝隙里漏了进来。

她抖了抖身子,甩去一身水气,却赶不走眼底的。

可视线再模糊,她仍旧是大大的睁着眼看着文昌帝君的书房,雨势连绵,她恍若在溶溶水色里看到那藏在二郎神府里的短短数日,为了同样的事,同样的伤心难过,只是这回没有哮天犬的体温,显得格外凄凉。

「呜呜呜⋯妞妞⋯二郎神⋯」她突然觉得心底好空,明明振翅就可以飞到隔壁去取暖,可她没打算去。

因为纵然去了,也没有用──她想要的温暖,只有一个人给得起。

所以那些乱无章法的泣诉呢喃,最後只变成单调的两个字。

「帝君⋯」

「帝君⋯」

「帝君⋯」

她一遍遍的唤着,直至夜深,漫天星光都一点一点的黯了下去,只剩一盏燻暖光晕,在一片轻雾里摆荡。

所以⋯那灯,究竟是不是帝君刻意留下的?

她突然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若是,那是不是帝君为她留的?

若是,那是不是代表帝君是等着她回去的?

若是,那是不是代表她再努力一把,就能够打动帝君,让她赖下?

若是,那是不是⋯

黄莺笨拙的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缓慢而胆怯地朝那处飞去,几次摇摇欲坠。

她假设了很多『若是』⋯可是,都不是。

文昌帝君就坐於案前,眼前摊着成叠的卷宗,他一手撑额,一手捻着纸缘,展卷细读,卸去玉冠的发随着他半身前倾而溅成一肩的黑墨,却没有半点慵懒风韵,有的,只是一贯的疏冷淡漠。

她突然能听见东西碎了一地的声音,空泛而响,像是来自心底。

原来她一直一直⋯在自作多情。

那场景让她难堪不已,刺得眼瞳乾涩,却卑微而贪婪的移不开视线。

「帝君⋯」她不敢出声,只得将这名含在嘴里。

分明她没有发出声音,文昌帝君却像是听见了一样,缓缓头起头来,自然就看见徘徊在窗外的黄莺。

「进来。」他神色不动,深潭似的眸看不出情绪,「在外头躲着,像什麽样子?」

她唯唯诺诺的飞入房内,双脚一落地,就是个垂头丧气的女娃,浑身湿透,额鬓的缕缕细茸湿黏的蜷在脸上,水珠随发蔓延,最後滴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模样狼狈,可她是故意的,就想换他一丝关心。

文昌帝君果然轻轻蹙起眉来,目光梭巡了一圈,在房内找不着巾帕,索性用备在房内的袍子罩在她脸上,「拭乾了吧。」

那衣袍上带着他一贯的墨香,让她有了勇气,一把扑住了他,「帝君,我冻僵了,手抬不起来了,帮我擦。」

「⋯」那她放在他腰上的是什麽?

袍子宽大,将个儿娇小的她遮了个大半,但她身上寒气太重,连她这样隔着一层衣物环着他,都能感受到凉意。

他轻轻一叹,就着袍子替她擦起发来,只是那动作生疏,几次都扯痛了她,她却浑然不觉,只顾阖眼赖在他怀中。

「帝君,你真好。」她软声撒娇。

「是吗?」他平淡语气波澜不兴,「你不是最讨厌我了?」

「帝君真爱记恨。」她噘嘴,「谁让你──」

话险些冲口而出,可她即时咽了回去,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文昌帝君却顿了顿,好一会才继续替她拭发,「你总该离开的。」

「天冷,耳朵都冻坏了,我听不见。」她手上的力气紧了几分,像是抱着浮木不肯放手。

「丫头。」他这会真止下了动作,手下滑至她的肩,轻轻搭着,「我是为你好。」

她拒绝回话,坚持装聋作哑。

「丫头。」他又慎重唤了她一次,罕见的多言,「旁人皆羡我文昌帝君高居庙堂、手握重权,却不知我厌烦极了这样的权势,求不得一日逍遥⋯奈何我为文昌星,就不能负此一职,此乃天命。你为禽鸟,生来就无拘无束,又何须作茧自缚?」

可她被缚得心甘情愿啊!

这话她没说,只是觉得累,累得没有力气再和他争执这个,累得⋯连开口应声都没办法。

见她依旧沈默,他拍了拍她的头,声调难得的温,「听话,嗯?」

「帝君⋯」她总算开口了,却隐隐带颤,「我非走不可,是吗?」

不是没听见她话中显而易见的期待,可他硬是狠下心肠,「是。」

他毫无转圜的回应让眼眶又滚起了泪,她收紧了手指,揪着他的袍子,「帝君,我真喜欢你,再喜欢也不过。那帝君⋯你喜欢我吗?」

「⋯」他默了默,「不讨厌。」

不讨厌⋯

朝夕相伴了这些年,竟然只能换得他这三个字?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团冰,冷得她再也抱不住了,只得一点一点地松开环着他腰腹的手,垂下头去,「帝君要我走,那我就走吧。」

「丫头⋯」文昌帝君一声叹息,手要去揭开掩着她脸庞的袍子。

「别。」她却退了一步,手紧紧抓着布袍,将自己深深圈起,「我现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好丑⋯帝君你别看!」

她说这话的鼻音浓厚,他确实可以想见她现在的狼狈模样,也就不再逼迫,「我让地哑再送套衣衫来让你换了吧,别着凉。」

「不用了。」她摇头,「一会就乾了,我的羽裳有层油膜呢,不怕湿。」

「那⋯」文昌帝君欲言又止,终是不打算多说。

他从来不愿给那些不该给的期待,所以他只是导回正题,「明日我休沐,辰时出发可好?」

她如何能说不好?

不愿在最後离开还让他留下吵闹印象,她只是乖顺点头,「好。」

「那就歇息吧。」他手朝她头上一拍,让她重回莺鸟模样,顺带注入蒸腾灵气,让她羽翅重新乾燥蓬松,顺手取下对她这副模样而过於宽大的袍子。

「啾啾。」毫无防备的被他来这麽一着,她微弱抗议。

帝君倒是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的说话,「该睡了,梧桐山挺远,养足了精神才好。」

这话让她小小鸟喙张阖了数次,终是应不出声,一振翅,挣离他掌心,自个儿钻入了官帽底下。

他没料到她有此一举,虚握的手犹悬着,一时说不清心底的五味杂陈。

「⋯」他站在原地静默许久,目光不经意扫过自己一直搁在桌面上的书,竟无声苦笑了出来。

他竟然一直没发觉⋯⋯

他摇了摇头,伸手将扉页阖起,转了个方向重新摆正,伸手捻熄了灯,轻声吩咐,「好好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而帽里的她依旧没答腔,蜷做小小一团,将头埋入羽翅,一动也不动。

明日⋯?若明日不会到来,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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