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三月,原本的晴朗一片开始下起了细细的小雨,雨气弥漫下了好几日。
十五日这一天十四终於从庆功宴抽身。
问我为什麽知道?因为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手上紧紧抓着一张白色宣纸,略浅一点的黑色眸子布满血丝的注视我,那双瞳看起来有几分肿。
他疾步朝我奔来,已经不是少年那样青涩的俊朗脸庞染着不可置信,深蓝色的袍子不知道是被雨给染湿还是原本就是那样暗沉的色泽。
我撑起伞也朝他走去,把伞抬高罩在他的头上。直到这麽近距离看他,我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水痕,可是究竟是雨还是汗呢?
「你有见过弘历?」他停在我面前开口,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我想的那样。
毕竟像他这样疾步走来居然只是问我有没有见过弘历?打死我也不相信。
「见过,可是你怎麽知道?」这件事我应该只告诉过小林子跟翠竹才是,远在边疆的十四怎麽会知道这回事?
像是看出我的疑问似的,只见十四轻轻的摇头,「小林子,是我的人。」
我愣了愣,还没有马上吸收起这个讯息他又立刻问:
「为什麽不愿嫁我。」他嘶哑的开口,语气却平顺得很,不像是在问话反而就是在叙述什麽。
我高举着的手不自觉一颤,没有回答他。
他轻轻的笑了一声,「为什麽呢?雪儿。」他一副势死不休的态度,见我还是没有反应,从喉中发出一声咆哮,抬手打掉我撑着的伞。
我粹不及防就这样被他给打掉了原本紧紧握住的伞,我看着那圆形的伞在地上滚动一圈才慢慢停下,这让我一阵怒气涌上,回头正要骂他什麽对上他的脸我竟又说不出口了。
他的眼角下垂从眼窝处流下水,却分不清楚是泪还是雨。高挺的鼻子泛上微微的红色,薄厚适中的唇紧紧抿着,看我一副要打他的样子才慢慢的扯唇笑了几声。
「打啊。」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要打他,听他这样讲更无法下手了。我慢慢放下刚刚抬起的手,开口问他:「干什麽呢你?」
「你为什麽不要嫁我?」他执拗的问我,似乎除了这个其他都无所谓一样。
我张张口沉默好一下,才缓缓的说:「十四,我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朝他笑着,「你给得起吗?」
这次换他沉默了。
细碎的雨点打在我们两个身上,他的深色袍子现在已经快变成了黑色,沉甸甸的压在他身上。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雨声越来越响,落下的雨点越来越大,我只好抵抗重力把粉红色的手臂抬起凑到他脸上,替他擦去脸上越来越多的水痕。
虽然效用不大,可是十四却是一震。定定的看着我,眯起了眼睛,抿起唇像是忍住哭泣那样。
「你对我这麽温柔……真的,很难受啊。」他哽咽的开口,闭上眼睛不再看我,直挺挺的立在雨中。
我想着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一定都会感冒的。
我离开他的身侧去捡那把刚刚被他打掉的伞,起身回头时就对上他的眼睛,氤氲一片的,见我只是去捡伞才呼出一口气往我这儿走来,从我手中拿离那把伞,把它轻拍几下才刷的一声打开。
「对不起。」他轻声的说着,伞撑在我们头上替我们挡掉落雨。和我对看好一下才又说:「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很好……好到你会叫我不要再对你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以给你四哥给不了的,我可以去跟皇阿玛说要把你纳为嫡福晋……」他一口气说了好大一串,真挚的眸子一瞬也没有漂移。
「那你原本的嫡福晋怎麽办?」我失笑的打断他,可是他没有半分跟我开玩笑的意思,这个认知让我慢慢收起笑容。
「我管她怎麽办。」他低低的说了这句,「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他亦然决然的打断这个话题。
「所以嫁我,不好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说过我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嘲笑他,有些不耐烦的说了一次。
我想要的只是一辈子偕老,一起白头一起,而这个妻妾无数的少年郎给不起。
只是意外的,他居然这样跟我说:「……那待我妻妾散去,你嫁我,可好?」他张开苍白的唇瓣,毫不放弃。这句话让我的瞳孔一缩,心头一动,很没有用的犹豫了。
见我犹豫不决,他又是一个步伐踏前,说了句:「今朝有酒今朝醉,宁负天下不负卿。」
「你想要的任何我都愿意给,你要的落雪,你要的自由,你要的任意妄为......甚至,你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给。」他很真诚的同我说,我无法否认的是这些话的的确确撼动了我。
可是……就是因为他的太过真诚,我无法给予他他所要的答案,我连给他他想听的回答我都说不出口。
四阿哥的身影忽远忽近,片刻朦胧片刻清明的闪过我的眼前,和我前方这个满脸水痕的少年郎相叠,我根本无法回覆他。
就像我跟杜衡说的,我无法因为四阿哥而不理会十四,反之我更不会因为十四而选择放弃四阿哥。
我明明知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应该要毫不犹豫的推开十四的肩膀,可是我做不到闪避他,我无法舍弃他像七月艳阳的存在,我贪恋他的温暖他的依靠,我很明白这样下去十四会受伤,可是我怎麽样也松不开手。
我还是没有说话。
十四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上的伞,大掌一捞把我拉入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有着落雨的清香,和已经退去青涩,属於男人的味道。他紧紧抱着我,让我们两个相同冰冷的身躯紧紧的贴在一起,我的後颈处冰冰凉凉一片,却无法分辨是雨还是靠在我身上的他,所流出的泪水。
我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也随着他慢慢哭了起来。
※
康熙五十一年四月。
之後十四并没有再追着我讲那件事了,不论是先前年宴的告白还是我拒婚这件事,十四都像是完全不在乎一样,只字未提。
那我也当作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件事,也是跟平常一样和他出门游玩吃遍帝京。
四月十一日,我被宣入了永和宫。
当初便会想到有这麽一天,只是没有预想到会这麽快。
康熙爷宠我,阿哥们护着我,所以会被宫内娘娘传入宫内其实没有很惊讶,甚至是在预料之内。
可是怎麽样也没有想到第一个传我的,居然是那个貌似淡然的宫装丽人,现在的後宫之主,德妃娘娘。
历史上对於德妃的记载也并不多,我所知道的也只有她是老四跟十四的生母,以及她偏爱十四这样而已。
上次在宫门附近看到德妃那次,还让我印象深刻於她的美丽。
在小太监的指引来到永和宫门口,站在门口就让我看到了那端坐在主位上面的德妃,她穿着一席淡紫色的宫装,头上插着几只的银簪,没有像我上次看到她那样的贵气逼人,这样比起来较上次平易近人一些。
「韵雪参见娘娘。」一踏入永和宫,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连一个宫婢都没有?我左右观看,直到对上德妃的眼神我才心觉不对的低下头。
我刚刚居然冒犯了德妃……和阿哥们相处得太自然,反而忘记了好一些的宫规。
可是德妃显然没有在乎我的出错,我听到耳边陶瓷杯子的轻叩声,再来就是德妃淡然的嗓音:「起来吧。」德妃说,我抬头正好看到她用保养得宜的纤纤柔荑阖上杯盖。
「谢娘娘。」我道声谢,然後缓缓的站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这麽近距离看德妃。我必须说德妃绝对是名美人,就算是在这深宫中呆了数十年也是如此,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麽深刻的痕迹,若要说明显的岁月痕迹,就是眉宇之间的一种属於成熟女人的妩媚姿态和一抹沧桑。
像看透这人世间任何世事一般,像对任何事都无关紧要,那双盈盈美眸却又好像时时刻刻在打探着这世界。
「你叫什麽名字?」德妃轻轻张开沾着胭脂的红色唇瓣,美眸波光流转,却锐利的像把刃一样,唯有服从才不会丧命。
「奴婢名唤纪韵雪。」
「纪韵雪?」德妃的声音染上了一些些的吃惊,静静的盯着我,然後说,「居然是汉人?过来给本宫看看。」
「是。」我应声,缓缓的朝德妃走去,一接近她,她的身上便传来一股香味,虽然是胭脂味却不怎麽俗艳,和胭脂味融合在一起的还有一种淡淡的属於花的香味。
我走近德妃,低垂着头颅站在她的面前。
德妃白皙的大拇指和食指扣上我的下巴,有些微疼。
半晌,她放开了我,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刻後才後抬起头说,「你很漂亮。」
我微怔,意外着德妃所说的话,在我还来不及反应该说些什麽的时候,德妃又朝我瞥一眼,「但是,後宫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女人。」
我立刻瞳孔一缩,突然之间竟然感到浑身发冷。
德妃这无疑就是赤裸裸的警告,只是如果是警告,何必要大费周章的把我叫来永和宫呢?我在心底纳闷,可是再来的话除了让我应接不暇之外,我根本没有余力可以想东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