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较老成端方的长子陆子恒而言,次子陆子期更受偏爱。
此子幼显聪慧之像,少显淩云之志,不拘世俗,文武双全,颇有其父当年风采。
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後,深得少年天子的赏识,许以高官实权。只可惜,初生牛犊即便再有锐气再聪明,也抵不过森林之王的尖爪利齿。终,败於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纠葛。身陷牢狱之灾,爱妻香消玉殒。
买醉两年,一朝醒,决然带幼子远走边疆,甘为一方知县而不愿再与家族有所牵连。
族中父辈对其软硬兼施,多番劝诫皆无果。甚至娶妻续弦,亦未经父母之命,仅以一封书信相告。
每每想起,陆拓便是一声长叹。
本以为这种僵局再无打破机会,未料峰回路转,半年前,亲自前去做说客的长子带来消息,言次子终於答应返家,并接受安排入京为官。
然,条件有二。
其一,入‘枢密院’。其二,陆家必须接受宋姓女子,不得为难。
条件一,完全没异议。条件二,不容有异议。
陆老爷子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气闷的……
端起茶喝了一口,陆拓抬眼看着正缓步走进的几个身影,费了些力气才将口中的茶水咽下,不动声色咳了两声。
儿子抱着的小孙子,两年未见长得越发漂亮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聪明外露,真不愧是陆家的娃娃。
儿子拉着的女子,紫色纱裙及地坠珠风钗绾发,峨眉清扫粉黛薄施。虽然看似端庄,但神情举止并不像名门闺秀那样一颦一笑皆有度,带着些许山野之态。不过,念其隐隐有雍容大气之风范雏形的份儿上,总也算不至於太过辱没了陆家的脸面。不愧是陆家的人,眼光在那里摆着呢……
视线的着重点在於走在最後的那条狗。
够大够威够猛够纯!真是一条好狗啊!
前些日子听说陆子期张罗在自家小院里盖起了一间狗舍,陆拓已经很是吃惊了。这个五岁时恶作剧去偷狗食,结果被狗追了两条街一脑袋栽池塘里,从那以後见狗就跟见鬼似的儿子,居然要养狗?还不如说他要养鬼来的可信一些……
一直到这会儿亲眼见到,才不由得不信。看来,儿子出去晃悠一圈,转性了……
被厅中或坐或站的十几人二十多只眼睛一起打量,宋小花的心里早都炸开了毛。不过,表面上还是那副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只是,对着镜子所练就的那个嘴角翘起的最完美弧度,已经让她的面部肌肉有了僵硬乃至於瘫痪的徵兆。
别光顾着看啊诸位大大,再没人说话,我就要面瘫了啊!……
一旁与她执手相握的陆子期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无奈叹了口气:“爹……”
这才终於让陆拓发直的两眼从宋无缺的身上移开,清清嗓子:“路上辛苦了。”
他这一发话,众人才好接下去。
马上就有一爽利妇人笑道:“咱们的新二奶奶真是好生俊俏!”
年约五十,保养得很好,微微发福的身材,满月脸庞,喜着暗红色。想来,这位就是曾经执掌後院的四姨娘柳氏了。
依照陆子期信中的描述做了判断,宋小花盈盈一福:“四姨娘太夸我了,欣妹妹才当得起这两个字。”
柳氏於是笑得越发开怀。站在她身後的那名十四五岁鹅黄长裙明眸皓齿的少女顿时含羞嗔道:“娘,你瞧,你打趣二嫂,二嫂就来打趣我,那我又该打趣谁呢?”
这时,另有一妇人轻轻柔柔接道:“哟,这可难办了,咱这一辈里数你最小,你总不能跑去找侄儿侄女们吧?”
三十许,柳眉杏眼鹅蛋脸,未语先带三分笑,看似水样温柔,实则无刚不克,穿着打扮最是华贵。此人定是陆子期的大嫂,元氏。娘家这几年在朝中风头正健,两年前从柳氏的手中接管了陆家宅院。
宋小花嫣然笑着轻声细语:“上次本想托大伯带些小玩意给嫂嫂,可匆忙之间又找不到配得上嫂嫂的物什,只好暂且作罢,还望嫂嫂莫要怪我不懂事才好。”
元氏闻言掩口一笑,四顾道:“瞧见没有,我这弟妹可真是个人精,头次见面居然像是早都认识了一样。”
厅内其余人等也都先後凑趣搭话,凭着陆子期之前的指点,宋小花一一妥当回复,没出半点岔子。
说说笑笑过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才总算告一段落,彼此之间少了一些局促和陌生,或多或少也总算有了点儿亲近之意。
接着,便是宋小花作为新媳妇首次拜见家中长辈,挨个跪拜敬茶。一个大丫头跟在一旁伺候着,一圈下来,着实有些大脑供血不足。
然後,是离家日久的陆淩。不过他的待遇比较好,总是什麽礼还没行就被人家给一把抱在怀里,心肝肝肉蛋蛋的一阵狂亲……
这当口,陆子期让人拿来了宋小花带着的丝绸包裹,里面装着给家中诸人的见面礼。
除了陆子期之前准备好的贵重东西之外,还有宋小花根据他对众人的描述揣度出各自的喜好,沿途搜罗来的小物件。虽然不值什麽钱,但却是在京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太太小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果然,皆大欢喜。
至於敬献给此处‘大当家’陆拓的,那可真是费了宋小花一番心思。这位爷什麽没见过什麽没玩过,哪里是靠几样讨巧玩意儿就能被轻松搞定的?
宋小花每到一处老爷子年轻时曾经驰骋过的地方,都会穷尽心力上窜下跳连刨带挖的弄出最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一坛为了庆祝某次胜仗而酿的陈年美酒,当年麾下老兵送给老将军的一把生锈匕首;又比如,一副微微泛黄有些年头的娟绣仕女图,因为刺绣者的早逝成为绝版,而这名绣女曾经跟某位倜傥少年有过一段只开花没结果的恋情……
总而言之,宋小花为了找这些东西那可真是威逼利诱翻江倒海无所不用其极,而陆子期为了提供线索则是出卖起自己的老子来毫不留情决不手软……
这样狼狈为奸的结果,便是将陆老爷子成功拿下!
陆拓年逾花甲,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花白的眉毛,原本征战疆场的戾气早已被波诡云谲的官场化为了一团高深莫测的‘浆糊’。再加上近两年遛鸟喝茶的养老生涯,越发是随时随地满面的祥和。若非即便到了这个年纪依然身量挺拔腰背挺直,声音浑厚气息绵长,怕是人人都要以为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寻常老爷爷罢了。
看着他被一样接一样礼物给逗得老菊花一样的灿烂笑脸,宋小花悄悄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个‘V’。
这年头,什麽都是假的,摆平最终大BOSS才他令堂是真的……
陆拓虽有十个儿女,不过大多已不再身边。便是在这三两年间,有四个儿子陆续外出做官,有三个女儿相继远嫁他乡。也就是说,除了尚未出阁的四姨娘之女陆婉欣以外,在京中的便唯有两个嫡子,陆子恒和陆子期。
这是陆拓的治家之道,首先,确保正妻之子的地位牢不可撼。同时,对诸位庶子不偏不倚,虽是外放,却也个个前程无限。几个妾室既早已绝了争宠上位的念想,又没了因为子女而起的争斗之心,自然安分太平。
何况,朝中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分别把住民生和军政两块大局已然足够,否则,极易遭到上位者的猜忌。而在外打下地盘的子孙们,则正可与京中相互呼应,结成一张任谁也不敢轻易去动的势力大网。
这也是为什麽陆拓会急流勇退,并且想法设法要让次子回来的原因。陆家想要在这变化莫测的局势中巍然不倒,靠的是代代皆有人能站在权利的中心,以保住这份家业。他不退,後辈的上升势头则必然会被压制。而即将亲政的皇上对陆子期向来欣赏有加,且对之前的那件事一直心中有愧,只要抓住这份契机,一朝登高位,指日可待。
至於他陆拓,也是时候该将天下交给年轻人去折腾,自己只管下棋逗孙享享天伦之乐了。
反正,即便身不在朝,但数十年的根基,还在。
如今的陆家宅院里虽然少了不少人,一顿晚饭依然摆了整整五大桌。总之就是各房各支的七大姑八大姨婆婆媳妇小姑子丫鬟小妾与通房一个都不能少,还有一群半大不大吱哇乱窜的毛头孩子,再加上戏班子的锵咚锵,活活把宋小花看得是眼冒金星、吵得是两耳轰鸣。
这个时候就看出来了,还是计划生育好啊!……
因为这顿家宴宋小花和陆淩是主角,所以便和陆子期一起坐了主桌,这张桌上除了陆拓并四位姨娘外,还有陆子恒。
他比陆子期长五岁,一样的挺拔瘦削,眉眼有六七分相似。着绦色长衫,蓄短须,不苟言笑寡言少语。
宋小花只在刚见面的时候看他礼节性微微笑了笑,唤了声‘弟妹’,此後一直到散场,便再也没能得他正眼瞧上一瞧。本来脆弱的玻璃心还有些小受伤,不过後来看他对所有人,包括陆老爷子在内全都是这幅彬彬有礼却又冷淡疏离的模样,於是便爽了……
一顿饭直吃到月上中天方宣告结束,席间,面对几十个人的轮番狂轰滥炸,宋小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表现堪称大方得体可圈可点,至於吃饭时的诸多要命规矩也因为有陆子期在一旁的提点而总算没有出什麽洋相顺利过关。
总而言之,这顿饭宋小花是吃出了档次吃出了水准,吃掉了传言中山野村妇的帽子,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失了望,让那些想要冷嘲热讽的闭了嘴,让所有人都在心里对这个毫无家庭背景仅仅是个偏远地区某富农家女儿的二奶奶重新估量。
至於陆老爷子的那张老菊花脸,早已在膝上陆淩左一声右一声清清脆脆的‘爷爷’,还有左一下右一下响响亮亮的亲亲中怒放得越加灿烂……
而最重要的是,这顿饭如此大张旗鼓劳师动众,彰显的是陆拓对陆子期毫不掩饰的偏爱和器重,连带着他的妻儿也一并放到了一个不容被质疑的位置,至少,表面上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