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缺果然不愧是宾士在草原上牧马放羊的牛掰犬种,满六个月长成型後,膘肥体壮威风凛凛,昂首挺胸往那儿一蹲,活脱脱跟个黑毛狮王似的。
陆子期和宋小花刚回来的那一天,早早得了信守在路口的一人一狗斜刺里猛地窜了出来,带来了十足的惊喜。
只不过,对宋小花而言是惊中有喜,对陆子期而言却是全盘皆惊。
阔别月余,陆淩倒是没什麽大的变化,还是粉嘟嘟可爱到爆的小粉团子一枚。
宋无缺则颇有一番脱胎换骨的架势,从普普通通的短毛黑狗成长为了隐隐然有王者之风的长毛大犬。那一身黑亮亮油光光的毛发,那一派傲视天下的神情,尤其是那大了整整两倍不止堪比一头小马驹的体格,真是让人一望便口水横流移不开眼睛,一望便冷汗直冒腿脚发软。
前一种症状是形容宋小花的,而後一种便是当时陆子期的真实写照。
都说狗是最通人性的,这话想来应是不假,反正,老陆家的这条就把人的心思摸了个一清二楚。比如,知道谁怕自己,就时不常地耀武扬威一番吓上一吓添点堵啥的。
在陆子期看来,这小混球简直就是一标准白眼狼,完全不念到底是谁给它做了第一张床,是谁带着它度过了在这个家的第一晚,是谁不辞辛劳给它打造了一间那麽漂亮的木头房子……
看着又转身跑出去继续玩雪的‘人狗兄弟组’,陆子期自怨自艾叹了一口气。
被狗儿欺负倒也罢了,毕竟人不跟狗斗,欺负啊欺负啊也就欺负习惯了……最让他这段日子感到憋屈难耐的其实是自己的宝贝儿子。
陆淩年幼,并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只知道,一个人如果死了,就是去了天上,地上的人要过很久很久以後才能再看到她。
这话,是霍楠对他说的,以此来解释,为什麽别的孩子都有母亲疼爱,可唯独他却没有……
张县尉在陆子期抵达之後就回来了,代为处理一些县衙里紧急的琐事。在与张婶说起宋小花家中遭遇时,陆淩恰好正蹲在屋外玩儿,一点不拉全听见了。
很多事情他听不懂,但是他听明白了一件事,娘亲家里面的人都去了天上,再也看不到了……
一见宋小花,陆淩就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左右各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後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娘亲不要难过,淩儿和爹爹还有无缺会一直陪着娘亲,等很久很久以後,再跟娘亲一起去天上,到时候,就又能和他们见面了。”
一番话,说得宋小花当场就飙了泪。
宋无缺见状,便凑过来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了蹭,又用湿漉漉的大舌头给那张满是泪水的脸洗了洗,宋小花於是哭得更加欢畅了。
哭完之後当即决定,天太冷,让小娃娃一个人睡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实在太过狠心,所以要等到春暖花开时再施行分房大计。
陆子期这时候才知道,她竟把元昊的那四个字当了真。
当晚,陆淩因为与爹爹娘亲久别,跟谁都不舍得分开一时半刻,便坚持要求大家一起睡觉觉。
於是乎,宋小花曾经说过的‘一家三口盖着棉被畅谈人生理想’的情景,活生生的上演了……
同一张炕上,同一条棉被,爹娘放两旁,娃儿摆中间,彼此呼吸相闻纤毫可见,只是隔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
陆淩一夜之後觉得这种睡法很是不错,遂提议不如今後就这麽着吧,省得爹爹一个人睡在别的屋子里怪可怜的。陆子期正要强烈反对,宋小花却抢先一步满口答应,顺便还义正言辞对他说了句:“我认为,这麽做十分有利於你的康复。”
这二者之间有什麽关系?就像,是否禁欲和他已然无事的胃又有什麽关系?
只可惜,陆子期所有的抗议都被扼杀在了宋小花那诡异而奸诈的笑容里。他算是明白了,这丫头,根本就是在故意挟机报复……
从那以後,陆子期晚晚听宋小花讲一些诸如公主和小矮人、乌龟和兔子、大灰狼和小绵羊、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之类的奇怪故事哄陆淩入睡。听得多了也不由感慨,果然是生长环境不同,想当年自己小的时候,入耳都是三字经千字文甚而至於是简单的兵法常识,何曾有这种充满童趣的故事来听。
宋小花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有的时候连他都会被吸引。有的时候讲着讲着声音便小了下去,竟先陆淩一步而坠入了梦里。
每逢此时,父子俩总是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做个噤声的手势,不去吵她。
儿子自行入睡後,陆子期便会静静凝视那张睡颜。偶尔皱眉、偶尔咂嘴、偶尔呢喃、偶尔失笑,从这些表情便不难猜出她是在做美梦还是在做恶梦。
看她神情舒展时,他便也随着忍俊不禁,像是入了那瑰丽梦中与她一起经历奇幻趣事。看她面露挣扎时,他便会伸臂轻轻拍着那瘦弱的肩背,直到她恢复安宁。
有几次,她泪湿羽睫,口中轻唤着人名,定是又忆起了逝去的亲人,他的心隐隐抽痛,抚着她的脸颊,为她擦试滚烫的泪水。
只愿那些伤痛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远离,只愿他有力量能给予足够的幸福来慢慢化解……
以上种种,那个睡觉死沉死沉的人自是全然不知的。陆子期也非常喜欢安安静静做梦的她,因为,如若不然,她就会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极尽撩拨之能事。
比如等陆淩睡着後,就用脚碰碰他的小腿啊,用手摸摸他的胳膊啊,甚至索性支起身来越过小萝卜头用头发挠挠他的脸啊,或者,直接亲亲他啊……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每每弄得他身体僵硬气息急促时,她又一脸无辜地道声‘晚安’,然後心满意足阖上眼睛,带着抑制不住的轻笑。
陆子期觉得,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就都快……到极限了……
只要一想起这个,便免不了把罪魁祸首的元昊给腹诽上一次。顺道,憎恨上了蓝色,非常憎恨,非常非常……
回来後,陆子期没顾上休息狠忙了好些天才将积压的公事统统处理完毕,老天又下了入冬後的第二场大雪,年关也眼看着近了。
这日衙门无事,趁着天色还早,他从市集采办了一些必需的年货,又买了写春联要用的红纸,便早早回了家。
知县夫人家中的惨祸以及知县大人的英勇之举县内百姓早有耳闻,想表达一下宽慰之情崇敬之意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若是送东西定会被严词拒绝说不定还要捱上一顿训斥,也只好可劲儿用热情体贴的言语行动聊以抒怀。
而去年因为仰慕知县大人的一手好字排了长队求对联的情形没有再出现,应该是都不想给这个刚遭变故的家增添麻烦。
陆子期感念百姓赤诚相待心中温暖,不过倒也乐得清闲,只是主动给县衙诸人都写好了对子,准备明日带给他们,也算得上对共事一年的同仁们一点小小心意。
他提笔挥毫的时候,宋小花便在一旁摆弄针线,花费了好大功夫的一条腰带总算是要缝制好了。
这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件女红作品,也是她亲手给陆子期做的第一件礼物。
“哦吼,终於搞定了!冬青,快来试试!”
“等一会儿,还有几幅就写完了。”
“哎呀,你试完了再写嘛!”
不由分说拿走了他手里的笔,让他站直了身子,将腰带围上扣好,宋小花後退半步笑嘻嘻歪头打量:“瞧这盈盈一握的小蛮腰,真真儿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啊!”
陆子期连声轻咳:“遥遥,我堂堂七尺男儿怎可能会是如此羸弱不堪的模样?况且,那些都是形容女子的!”
“好好好,你是膀圆腰粗的纯爷们儿行了吧?”
“你这话……”
“只不过……”宋小花忽然向前一跨,紧贴了过来,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恶劣坏笑:“究竟是不是,要等两个月零十二天之後才能真正知道!”
说完,便一路‘嘿嘿嘿’地晃了出去,陆子期则开始拼命磨後牙床。瞧吧瞧吧又来了又来了,都十八天了,才十八天啊……难道真的要足足三个月不成?!
宋小花刚走,陆淩就蹦蹦跳跳闯了进来,拉着他去堆雪人玩儿。
刚一出屋,忽然指着一处在夕照下被积雪覆盖成一个形似小兽样子的枝桠雀跃大呼道:“爹爹,你看那像不像踏雪?”
陆子期一愣:“淩儿,你说什麽?”
陆淩像是猛地警醒过来,连忙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圆了眼睛摆出绝不再开口的架势。
“淩儿,爹爹在问你话!”
奈何陆子期才微沉了一下面容就立马让他认输投降,放下手低着头,小声嗫嚅着:“霍叔叔说,不能告诉爹爹我们猎到一只像踏雪的貂儿然後又放走了的事情,会惹爹爹不高兴的。淩儿错了,淩儿惹爹爹不高兴了……”
听小家伙带了哭音,陆子期放软了语调,揉了揉他的发心:“淩儿没错,爹爹没有不高兴。那……这件事情你有没有跟娘亲说过?”
“有。娘亲本来让我画踏雪的,不过後来又说先画偷糖吃的鸭子。爹爹,淩儿什麽时候能画踏雪啊?”
“做什麽要画踏雪呢?画无缺不好麽?”
陆淩认真想了想,冲着正在院子里奋力刨雪的狗儿咧嘴一笑:“好!无缺无缺,你不要乱动啦,我去拿纸笔来给你画一张很好看的画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