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夜,一大早我就感觉精力充沛。
昨晚睡得很香,水魅的事故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影响。只是,把我从梦中唤醒的另一个「我」,却让我很在意。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何跟我长得那麽像?他接近我有甚麽目的?
不过让我最在意的,是他说的那番话。他说,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信任的。
想到这里,我看了眼走在前方的占。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斗篷外套,帽子把他整张脸都遮了起来。那时候听他说不喜欢阳光,并没有怎麽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免好奇,到底怎样的人,才会抗拒阳光?才会……拒绝温暖?
我第一次看见他,就觉得他是生活在阴影後的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淡漠的气息,虽然不会刺伤人,却让人不敢靠近。他的人生容不下其他人,他就像生长在黑夜中的罂粟花,美丽而孤独。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三番四次地救了我,让我想要相信。
我想知道,他的心里是否真的甚麽也容不下。
我们又接着走了几天,自从那晚上以後,我们没有再遇上怪事。占说依现在的速度,再走两、三天就会看到一个山谷,穿过山谷之後,再走一段路就能到达童话王国。
行进的时候,占基本上是沉默着的。我没有像刚认识的那几天那样,没话找话来说。这些天,我像自言自语一样把前往童话王国的目的,还有熊掌岛的现况都告诉了他。他对我的话没有特别感兴趣,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我觉得,既然决定要相信他,那就不应该有所保留。
虽然占不说,但我感觉到,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尽管我们只相处了这短短的日子,但一想到即将分离,内心不免觉得难过。
可是,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一辈子,而离别,似乎是必然的。
原本我以为我们会在平静中到达童话王国,然後安静地说再见,但我忘了,在这森林行走不会有太长的平静。
这晚,我们在一块林中空地上休息。
据占说,明天黄昏大概就能看到那片山谷。听了这话,我心里顿时有点复杂,那不就意味着我和他很快就要分别了吗?
起了火堆之後,占去找点吃的,留我在看火,临走前对我叮嘱了几句。这几天的平静,让我放宽了心,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怎麽警惕,也许是下意识认为,既然占说没事,那就是安全的。
正用柴枝拨弄着火堆,眼角看到有甚麽轻飘飘地飞过,转眼看清楚,却是那夜看见的水光蝶,牠们从林中飞来,三三两两地在空地上飘飞。那双透明的翅膀拍得飞快,从远处看就像一点点的萤火虫,又或是绿色的飘雪。
这样的景象美得没法形容,我看得入迷,任牠们在我身边穿梭围绕。隐约间,我似乎听到一把低沉温润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唤着:「来吧,来我身边——」
听着耳边的呼唤,神智变得迷蒙,身体不受控制地随着水光蝶往林中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整个人都混噩噩似的,无法思考,穿过层层枝桠,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却是到了另一块空地。
这块空地很特别,在中央有一棵形状奇特的树,约一人高。树上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一股白色的雾在他周身围绕,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左脚曲膝踩着树支干,另一条腿随意垂下,头靠着树干,似乎是在休息。
水光蝶飞到他身边,在他周围徘徊不去,对他很是依恋。
我的神智渐渐清晰,静静地打量着眼前人,冷不防他转过头来,心怦地跳漏了一拍,却说不清这瞬间的心悸是为何。
「呵——」他轻轻地笑出声来,这声音很熟悉,之前迷迷糊糊的没有听清,现在却是听清了。我忍不住再次看向那人的脸,尽管他的脸仍被白雾掩盖,但我彷佛透过那层层白雾,看见他那张与我无异的脸。
「过来——」他朝我招手。
他的声音像带着让人失魂的魔力,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走到树下抬头看他,却见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任他把我拉到树上。
我稳稳地侧坐在他身旁,因为离得近,我一坐定就忍不住伸手拨开围绕在他身边的雾,才拨了几下,他的脸就清晰起来。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手也僵在半空忘了收回。那秀气的眉毛轻轻上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带着玩味,淡色的唇角上勾,似笑非笑,他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是谁?」我惊愕了,比起看见自己的脸还要惊愕。眼前的人长得与占一模一样,我却清楚知道他不是他。
他却不理会我,背靠树干,逗弄着围在他身边的水光蝶。一只水光蝶停在他的食指上,收起那双透明的小翅膀。任我怎麽看,都看不清水光蝶的身体构造,只能看见一团绿色的小光点。他轻轻上扬食指,水光蝶又拍翼飞走了。
他这才转头看我,伸手拨开我落在眼角的浏海,饶有趣味地说:「那时候的我是你,现在你认为我又是谁呢?」
我不禁蹙眉,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他见我不出声,没有再卖关子,轻笑一声,缓缓说道:「我是你的镜子,是你内心的反映。」
他的话在我的认知里是荒谬的,但此刻我却莫名地相信,或许是因为他那张酷似占的脸,或许是因为他那把温润的声音,又或许是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
如果像他说的那样,他反映着我的内心,那麽他到底想向我传递甚麽讯息?
我蓦地想起他上次那番话——
我这次是来提醒你的,你要小心提防身边的人。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信任的。小安琪,这里不是你熟悉的熊掌岛,希望你要记好。
那时候,他要我小心提防身边的人,那这次他又想说甚麽?
我疑惑地看着他,一边想着他可能说的话。与他对视良久,也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欲,只用那双温暖无害的眼睛看着我。被那样的眼睛看久了,任谁也会感到不好意思,我的脸有点烫,刚垂下眼睛,心里却闪过一道光,内心顿时一片明亮,瞬即抬头看他,为心里的想法进行确认:「你的外貌变化,还有你说的话,全是反映我的内心吗?」
他不出声,只是嘴角的弧形加深了。
他的反应回答了我的问题,看来我是猜对了。
「你这次想说的是甚麽?」
他闻言轻轻一笑,带着极致的温柔,「我对於人类来说亦正亦邪,我是反映人们内心的镜子,我诚实地说着他们内心的想法,却为他们成就心魔。你是少数能忠於自己的人,即使曾经对陌生的一切抱持怀疑与提防,最终还是忠於自己的内心,选择相信。」
我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心里渐渐清明。他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看见自己,那是代表我即使与占同行,眼里真正在意的也只有自己,而他说的话是我对自己的提醒。如今,我看见的是占的脸,就是说他在我心里有了不可舍去的重量。
想到这里,心里暖暖的,双手不自觉放在胸膛,感受这温暖的悸动。
抿嘴犹豫了一下,我再次问道:「那麽你到底是谁?镜子不是你的名字。」
他调皮地朝我眨了下眼睛,侧头看向我来时的方向,「他来接你了。」
我正想随他的目光看去,头却一阵晕眩,他的手抚上我後脑,让我靠在他肩上。忽然有点困,我舒服地闭上眼睛,模糊之间,听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叫莫奇,记住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