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櫻桃煮肉(《相知相食》前傳之一) — (下)

想到那人要当厨子这件事就好笑,他大概可以笑上一世。当年奉命寻访一名前辈遗在外间的孤儿,终於找到这名伶仃在外的後人,这人信了身世,却死活不肯随己北上,自称这生只该消磨在厨房。兜兜转转拉锯了好一阵子,自己拗他不过,又不愿杀他灭口,灵机一动,当即说道:「我也做几道菜来,咱们来打赌,看谁的菜肴赢的彩头多。你输了可得跟我去。」

那人怎能想到他从小在灶间打滚,一口答应。赌赛结果,那人输得十足十,邀来的街坊邻居、武林同道,尽皆将彩头押在他做的菜式上,还有大户当场开价延揽。那人万料不到如此结局,败得灰头土脸。宾客去後,他将彩头一把扫走,乐得手舞足蹈:「你枉自立志当名厨,手艺却连我这只会打架的也及不上,这就好死心了罢!快跟我走!」

一场无甚正经的赌赛将这人赢回北方,改写其命运,那人不过十六,自己十五。

然而厨艺大胜是一回事,他看着那人将瓜果削皮、给虾挑泥肠的专注劲儿,其实是有些难言的佩服:这人手艺或许不怎地,却是实实在在沉浸烹调之中。有时看着看着,心下会有些近乎失神的祥和。

於是,那人怎麽动他厨房家生,他也无所谓;那人半夜视物不清、将他整钵细心炊煮、软硬弹糯无不恰到好处的黄粱撞翻在地,他依旧手一摊便算。他待那个女孩儿,可就没这麽宽容。

又行数十步,背後原野静谧,唯有风息,那人尚未来到。再不来,他便得抉择,是否当真要等。

他微笑摸一摸额上伤疤,日前那人问了他一句旧伤,责备了他两句,原来他还记得自己曾拿命换他周全,就很开心。好像有点太开心了,不免任性起来,忘形得要装作嫌他罗唆,想要多换那人两句责备。

这样的忘形是不能对妻子发作的。以前他会,後来他越来越懂事,他不想她当了真而难过,她心地太乾净了。如今她要当娘了,他更加不敢造次。虽然他委实不清楚当爹是怎麽一回事,这趟回家便要看到一个小人儿,又该拿那团物事,不,那人儿怎麽办。

只有自己知道,还是有乱七八糟的一面。老是装得一脸世故悠然也很累的,简直比携上暗器穿上防身里衣出外行刺还累,他从孩提起这样装,终於见着那人,一见他,陡然便知道自己可以喘口气了,只在那人面前他能尽卸武装。

所以当时心里还是个少年的他开心了,开心得见人便倾诉。「我也不知为甚麽,好像我身上缺的,他能给我补回来。」

这类近似情意表白之言实在骇人,一众兄弟里不知多少人疑心他动了真情。他从不因贪花好色而受罚,众人眼里他口中轻薄、持身却谨严,那是因为外人不知,他与那个女孩儿一边是斗气冤家,一边却时时私会,人之大欲基本上解决了。众人早知他胆大妄为,却估计不到他敢触犯这等私通大戒,加上他在同僚之中岁数显得太小,众哥哥们有时真忘了将他和女色想在一起。

这且不说,他对同僚向来极是优待,然而那新来的小子未曾与众人一同赴险,心性不明,还不能算作兄弟罢?那小子来了以後,镇日里满脸郁闷,好像是来卖身还债一般,一身儒雅与众人的飞扬狠绝大不相同,所出的主意却是高明异常,更加惹人嫌。众同僚有的视之为外人,年长的握有些权力,索性视之为仇人冤家。他人缘极好,突然之间对一个众人不喜的外人如此牵肠挂肚、事事袒护,不免大启众人疑窦。

还有一端:他是出了名的决绝,那人曾说他辣手之名播於宝秦关内一千里地,向外则远至东方海滨亦有听闻,诸镇诸王听得他与手下兄弟的名头,无不戒慎。又岂止六亲不认。

「横竖我也不知我的六亲在哪儿。」他如是宣称。这麽一个人突然动情,已属骇人耳目,怎麽去一趟南方,便找上了个男人来动情!

那又有甚麽要紧。总是沉默看顾他的六子哥跑来劝他收敛点,说你俩已份属同僚,别招人闲话。再说为了个女子招人闲话也就罢,为个男子,算是甚麽玩意儿?他笑道:「我又没非得和他怎麽样,心里喜欢一下也不行麽?」

这话未免直白得过了份,六子愕然不知所对。那时上头的安排已传出风声,同僚心里有数,他年纪虽少、立功却狠,过不多久便将荣升头目,六子也不敢再冒昧进言。殊不知他对流言毫不介怀,更不知他早想得清清楚楚,他哪管这算甚麽,心上挂着一个人,感觉就很新鲜。他喜欢新鲜。

更新鲜的事在後头,所以他终究将心分了出去。那便是自己後来的妻子、那人的青梅竹马,小了自己三岁,火焰般的一个任性小姑娘,他流水般的作风却怎麽也浇她不熄。原来水未必克火,遇见她以後,他常在独处之时这样苦笑。

他不只一次想过,在这二人身上找到的,正是没能长全的自己。他几趟南下,换来这麽两个人在身边,私心很觉值得。那人的闲静,那姑娘的坦荡,在自己身上都要打折扣。还有,这二人骨子里均极是天真,至少不像他一样,自幼便不把人命瞧在眼里。

纵使那人机关百出,轻易便学会了洞察人心,终至在二十岁当上了大头目,比自己还高着一级,也只是天资所致。回到厨房,那人掌起切菜刀,一下一下地,将油花如雪的猪背脊肉切成透光薄片,彷佛天地间唯有那块猪肉、那方砧板、那柄刀,眼神里又尽是憨傻执着。他见了,总有些欣慰,原来风波多年,这人到底没变。

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爱了一个不下厨的姑娘。这也不相干,往後若真能厮守,自己可以替她下厨到老,那姑娘想要的一切自己都会拚命去做,替她挑起责任时,是快活得有些晕乎的。可在那人面前,他就不想挑责任了,就想坐在那儿看那人心无旁鹜地切菜生火。怪异的是,那人明明是使剑的,按说很懂得磨刀才是,磨起切菜切肉刀来,怎麽就磨不好。自己兵刃使得不到家,却总得替他把厨房的刀子磨利。

那人只想以厨艺名扬四方,反感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偏偏其才华不在庖厨而在谍探。这弄人的造化很有意思,但知这是那人痛处,他从不敢拿来说笑。就连冷战那时,也不忍向那人讲出一句刻薄之言。

因为他明白,自始至终,那人留在雍川府,呕心沥血地为上司改创规模,守的不过一个义字。他祖父是组织元老,父亲在此殉职,父祖两代毕生是雍川府暗卫的人,因此他也得是。对那人来说,代代相传地将身家性命押在此处,是无须多想的一条道理,笔直的道理。

再者,那人崇拜他们的上司大哥,大哥以主人之礼敬待,那人便以门客之义相酬。纵使身怀绝技,这终归是个读书人。读书人似乎有许多规矩,有许多崇仰敬服的信条,把人生像棋盘似的一横一竖画好了,书上写了便全心奉信,乃至像这样连命都寄给了大哥。这样过日子,倒也简单惬意。

我也想那样惬意,可我办不到,我随时都能死,不是为了任何书上的道理,只不过是看自己看得很轻而已。时而瞧着那人低眉苦思,同下厨时一般单纯执拗,他羡慕得无声慨叹。

所以当那人退隐之言一出,自己心中盘算了无数遍的崭新天地,终能清晰浮现眼前,过去种种不为旁人所见的凄惶幽黯一时尽去,恍若重生。对此,他实是无限感激。他冷眼旁观已久,早猜出那人萌生了去意。那一刻亲耳听见,他喜出望外,一跃而起,便将那人抱住不放。

温暖的身躯与坚实的肩膊,紮紮实实搂进了胸怀,既是兄弟的心照,亦埋没着二人默契不提的某些过往。他随即想起从前的流言,想这小子曾经认了真,对自己似乎还真有点情意无以为报的顾虑,只有撤手後退,装得一派稳重,好少惹些嫌疑流言。自己从不把嫌疑当一回事,那人可不像他一样胡来。

那人怎会知道他心里转甚麽念头,见他欣喜到失态,搞不懂这看似恣意的一个人,还有多少心事藏着没说。

──我没说的可多了。那时他已起始盘算要瞒着那人,去同那极是厉害的老人打交道。那个和自己总不对盘的女孩儿,最终下场仍是死於任务,冷却火场之中,她面目全非的死状深印他脑海。自己飘然退隐,不能留下身後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变作那样的冤魂,决计不能。

尽管在世人眼中,他们这批妖孽,怎麽死都不算冤。

那人总以为他是个不问将来的,这是错了。他算得比他还多,更隐隐算到来日争端,只可惜这一次,他估算得还是低了,在前头等着他俩的不单只争端,而是死别裂隙。

背後脚步声响动,那人总算到来。外敌却也掩近,外敌是老人遣出来的,是他一早算到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到那人与外敌会同时到临,他不愿去想,自己是否早在预期着一场混战。

你可到了。方才的犹疑,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全不见踪影。我都不知自己这麽想见你。

若能停在决意出走、互道心迹的那时,还未踏上前路,也不会有如今的两难。二人各自的家园才刚一南一北建起来,满以为前头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不过一年工夫,这天地怎麽就有些陈旧。原来他们始终是同样的两个人,做过的事、牵记过的人,历历俱在。原来心是旧的,要改头换面也改不来。日前他与那人重逢之时,莫名地便知道,那人定也有相同感触。

他牵记没能一起出走的手下,深知大哥心意一转,他们便有危险。那人牵记的却正是为他俩所负的大哥。

只没想到是这样结局。

也罢,有些突然,却可能是最好。纵然那人出走,纵然大哥辜负他俩的更加多不胜数,那人对大哥的敬爱却远出自己预期,竟是无由妥协,说动手便动手。剧斗间他被那人一剑由胁下对穿,那剑却是无心。若非旧伤,他必能避开,连那人都想不到他身手被拖累至此。

──又或者,真不曾想到麽?

他看见那人一剑既出,怔在当地,那丢了魂似的情状,简直和从前揭开炊锅、闻到鸡粥发出焦味时的傻态全无分别。他在痛楚与寒颤中恶作剧地心想,饶是你如今自负精明,跟当年那愣家伙又有甚麽不同。

他又想起那人责怪他带伤远行的神情,心觉有趣:总是这样,以往数不清的斗口,明知那人说的有理,自己口头上偏偏不认。接着他再度感激起那人来。多亏了那人阴差阳错的一剑,免去他日後无穷无尽的心烦。虽然痛得他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总比痛一辈子要好。

说是意外,却也未必。自己几句讥讽之言刺得那人不胜难堪,终於出手。以自己对那人所知之深,难道这也没想到?不在眼前时,多想再见一面,怎地一相逢便成心激怒对方?

原来又是犯贱。他好像猜出了自己的用意又好像猜不出,外敌何时会包抄、那人何时会赶上,还有,外敌合围的步伐,那人出剑的路向,自己纵跃的远近方位……可敢不敢说,全是意外凑巧?可敢不敢说有哪一处是不曾预料?

怎麽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他忍不住好笑,却缓不过气来,只得朝那人看去。景物模糊难辨,幸得阳光下那人白衣耀眼。

……有一件事,你这刻一定没有想起。

我手上无意间带了你老家故旧的百条性命,今日完偿,都算公平。

那夜在你旧居,一场火药事故,将相关之人尽数烧成了不会泄密的焦屍,重挫敌人顽抗之志,连带搭进了那厨艺差劲的女孩儿,你的红颜知己,我的……嘿嘿,昔日温柔乡伴侣。她是咱们暗卫的人,为任务搭命也就罢了,那场事故却累了你老家的恩师及亲邻,上下百人。

你明了我处境,认命至极,无论问你几遍,你总说从不恨我。然而这债我背不起,你是这样的性子,甚麽都刻在心上,一年一年越刻越深,我不知道他日等咱们都老了,你回忆少年不幸,能不能淡然处之。我不想你到那时才想起要恨我,还是早些了断的乾净。

只可惜见不到那小人儿了,原来我毕竟没有成家的运气。

他从前就不明白「家」有甚麽好,也没拥有过这玩意,还不是过得很好。刚刚才明白了几个月,到底留不住。眼前晃过妻子在厨房外等着吃食的身影,想扭头西望,却办不到:你能不能别怪我?我原真想为你下厨到老的,可是,我和他的事总得了结。

这些心思也不必对那人多说,趁还有气的时间里,交待完正事要紧。那手握重宝的阴险老人不愿合作,遣人追杀,这局算是破了,却得告诉那人脱身的方法。自己图谋已告失败,身後放不下的纵然多,只能留给值得活下去的人去操心。

等等,我还有句话要同你说,也与过往之事有关。那是甚麽?我曾说过甚麽要来印证?

──「我一定找给你看,做给你吃。」瞥见那人脸上点点斑斑,溅满自己的鲜血,才想起,是刚刚见到的边地樱桃。

当时说得信心十足一如平日。後来几度生关死劫,他看着那人年少意气一日一日消失,而自己锋芒未减,心头却疲惫难言。谁还提起昔日灶下零碎闲谈,还烧甚麽菜,作甚麽证?似乎两人都把这话忘了。

其实没忘,只快没机会说了。自己一个请托断了他自尽以谢的念头,他愿意活下去就行。好了,正事说完了,能说别的了罢,这麽多年过去,你越来越深沉,也再没让我跟你讲过太多废话。看在我血都要流乾的份上,看在这一剑根本就是你刺的份上,让我再讲一句就好。

视野晦暗下去,似一场进行得极快的日暮。又觉着,以後连你也见不着了,有些遗憾,我没见过的其余世上风光,你都替我看了罢。

眼底景物彻底褪去之前,他看见那人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现下说这等没头没脑的怪话一定吓他一跳。唉,你包容我的没头没脑,也不是一天两天,最後多这一次也不算多麽。於是想着最後一句话便要指点他去寻樱桃,没想到嗓子也不是自己的了。

依稀感觉手被拉住,像是要把自己扯回来似地抓着,一道体温牢牢包覆着自己,听见那人惶急的喘息。可是被扯住的终究是身躯而非魂魄,你温热的胸膛贴得再实,也燃不回这身躯内熄灭的阳火。你呀你,是白忙一场。

不跟你说也好,反正我不在,凭你那手艺,也烹调不来。这是他在此世最後一念,於是气绝时笑容不灭,很是得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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