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竹声响彻天际,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半朵云朵,适合结婚的天气,不是吗?
前提是嫁人的不是我。
我不过说了句,小姐在我眼里总是快乐而自由的,然後小姐就跑了。
这信笺是我在小姐回来後写下的,没有收信人,只是想记着这些事,也是厘清我的思绪。
我是小姐最信任的丫鬟,因为我是个哑巴,不可能说出小姐的秘密。
骗人的。
我不是个哑巴,更不可能是个丫鬟,因为我是男人,有着男人的声线,有着男性生理反应。
现在想来,一切都有了解答。
为什麽我对小姐从来没有过反应,连一时冲动也从未有过?
因为我喜欢的,是个男人啊。
龙阳、断袖、分桃,大家通常是怎麽说的?
没想到我也有这麽一天,烦恼着世俗看法的一天。
爹在我有印象时就不存在我的生命中,娘则是带着我不停、不停迁居。
灭族,娘告诉我,所以我没了爹,所以在娘病死後,我必须隐藏身份、性别,苟活於世上,我爹娘的名更不能说出口,姓氏甚至是小姐赐予的。
没有人会记住爹娘的名字,只除了我,还有那些杀死我爹娘的人,或许他们早就忘了?於是,我爹娘的存在被抹消了,宛如从未存在於世。
或许写信的理由也包含了爹娘的故事,我可以祝他们幸福,但至少,希望有个人能代我记着曾爱着他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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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他就发现我不是小姐了。
他说,小姐才不会乖乖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是自由的,不受世俗礼节缚手缚脚。
他说这话时,眼里洋溢着温柔、宠爱。
我想记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像小姐一样,自由、被他所爱。
他是单相思,至少那时是,但他依然深爱。傻,真傻,可我不也是吗?
我知道小姐为什麽逃婚,不仅仅是为了证明她的自由,更重要的,为了她的爱。
我没看过小姐的爱是个怎麽样的人,但我想,肯定比不上他。
当小姐离开时,仍守候着的是他;当小姐一身落魄地来时,仍是他伸出臂膀,给了一个最温暖的巢。是他,在小姐仍与爱远行时,帮助潦倒的施家,是他,即使小姐不是完璧之身,仍娶她做妻,办的还得是最盛大的迎娶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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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写字了,近日来总忙着打理小姐的婚事事宜。我是作为陪嫁丫鬟一起嫁过去的,我多想成为他的娘子,货真价实的娘子。
今天看见在仓库外发现好几壶酒坛,想是为了宴客。突然忆起在小姐回来前,我还是他假娘子的那段日子,一次归家醉酒,这不是他第一次沾染酒气,只是头一次见他酩酊大醉,他说出了平时不会对我说的话。
他将一朵花插在我发上说,你带这朵花很好看,很衬你。我该多摘些花的,改天我带你去,看你喜欢什麽花就摘什麽花,不过你心地善良,肯定不忍心那些花就这麽死了。没关系,我们就把花种在庭院,你就随时都可以赏花了。
要是他用写的就好,我就会知道是女字边的你,而不是你,也就不会有一瞬间的心动怦然。
不过你也不知道我是男的,就算你是用写的,我也还是会会错意吧。
我可真傻,短短的几个月,怎麽可能胜得过他俩骑竹马、弄青梅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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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於林大夫篱下,纸笔全是大夫借的。
先来说说,我这几日的遭遇。
小姐终究还是发现了,发现了我是男人。
我并不讶异,迟迟未觉才令我奇怪。但我仍然恐惧着他的态度。
小姐甚至知道我爱着他,她说,你真恶心,怪不得怂恿我离家。
我不确定小姐是怎麽想的,是认为我为了接近他才做小姐的丫鬟?我甚至不确定小姐究竟是真爱着他,或只是贪图着这温暖?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这一切了?他是否同样感到恶心?
恐惧令我反胃。
(我又吐了,大夫说我得吃些东西。)
我还是不知道他怎是麽想我的,但我很确定他知道了我是个男人,小姐说出了一切,只除了我恶心的爱。我被关进了仓库,那时的我仍念着他,我可以听见门外的炮竹声,熟悉,开头也是这样的。
外头喧闹了好久,但我确定自己听到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我没听见第三拜,因为我将双耳摀住,摀的结实。
门终於被开启时已是夜,惨白的月光洒在我的脚跟边,没有触碰,我想,我注定无法被照耀,即使离光是那麽近,离他也是那麽近。
开门的是施家的陪嫁丫鬟逢春,她递给我一碗汤药,她说,是姑爷求的情,但我不准再靠近这个地方,我的身影不准再出现。
如同被抹消了存在。
我安静的接过汤药一口饮尽,表示我同意了。
於是我离开了,不管是他的宅子,还是他的生命。
再後来,我昏倒了,听大夫说是路人将我带到了他这里,大夫还说,我中毒了。
汤药里有毒,会是谁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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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就下着大雨,视线所及朦胧朦胧,大街上没有了平时的摊子、人潮。这发现让我有些开心,也有些似曾相识。
一样是大雨的日子,我记着他最爱吃糕点,想着,雨这麽大他很无聊吧,於是下厨做了几个绿豆糕想带给他,他上回吃过一次,说好吃。
我和他的院落有条捷径可以直接连通,很少人发现那条捷径,因此那处的杂草都长到了我膝上。
我打着伞,小心的不让绿豆糕淋湿,草上带着水,下身的衣裳全沾湿了。於是我加快了脚步,期待他等会儿瞧见这些糕点的神情。
那时小姐已经回来了,我走近他院落时听见他俩的笑闹声。
她说,嚐嚐这些杏仁糕,我今天起了一大早买的,不过回来时突然下了这场雨,这些糕点都湿了。
他说,好,你亲自买的,我一定得嚐嚐了,一定很好吃。
我没有多加逗留,早在他们发现我前就先走了。
路上有个蚁窝,歪头支着雨伞,我将绿豆糕碾碎了,洒在蚁穴周围。
他不喜欢杏仁糕。
我做了一次,他没吃的。
那时我忽然觉得好冷,才发现不只下半身被沾湿了,我半边身子也湿了,因着路上纸伞歪了一边,只为了护着绿豆糕不让打湿。
大夫刚刚看诊回来了,给我把了下脉,说是染了风寒,根据大夫的说法,虽然我体内的毒控制住了,但因着中毒的缘故,我的身子变得很虚弱,一个着凉就可能是大病。然後把窗子关上了,外头的声音听来,雨好像小了些。
今日就写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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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是个乞丐了,还是瞎了只眼的。
在身子稳定後,林大夫带着我到了另一个郡县,最近这里饥荒闹得严重,年轻点的早已不指望这里,各自离开,只剩老一辈的、走不动的仍守在这。
我不太想来这,这里离他所在的地方太远了。但是毒只是控制住,并没有解开,还是会有迸发的危险,所以我得跟着林大夫。其实我不想这麽苟活了,我没告诉大夫,我想他也不会准。
我不能完整的描述发生的事,我只能从我所知道的一切来猜测。
一群人骑着马来到了这里,大概是军队,也可能是山贼,他们的目的是食物,我想。可惜,他们来的时间不对,这里曾物产丰美,现在只剩下了饥饿。最後,他们杀了所有人,他们闯进屋子里掠夺值钱的物品。我很幸运,逃过了一劫,林大夫将我藏在床底下,我只看见了很多双脚,滴血的大刀,林大夫的衣摆,最後林大夫倒下时巨大的撞击声。
这里成了做死城。
这里的人告诉我,当春季时这一大块土地会全是绿油油的稻子,老黄会在田里向你打招呼。慢慢的慢慢的,成了一大片金黄,这时候的招手全是为了唤年轻人过来帮忙。
在离开前,我试着想像那画面,但我看见的却仍是一大片贫瘠的地。
我替林大夫挖了座浅坟,用树枝在坟旁写上了大夫的资料及生平。
我哭了。
人怎麽走的时候也不通知声呢?
我想起爹、娘、他、小姐、大夫,我走了之後,谁替我记着他们?谁又会记着我?
我来到邻近的县。身上的毒开始控制不住,我现在瞎了一只眼,接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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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是个真的哑巴了。
今天,路旁有人在布施。是他和她,大着肚子的她。
拿过粥、汤的每个乞丐,都满怀感激的说,谢谢老爷,谢谢夫人。
我僵立在附近,我已经饿了好些天,必须吃些东西。
她注意到我,捧着一碗粥、一碗汤向我走来。
她说,喂,来拿啊。
小姐平时的口气,一如往常。
我想跑,瞎了的一只眼没看见旁边有个孩子,我险险闪过了孩子,却撞上了小姐,她手上的汤粥全翻在我身上,一个没见过的丫鬟扶住了小姐,没伤着肚子。
幸好,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这麽想。
他注意到这里的状况,快步走了过来。
他可能有叫我吧,可能有骂我吧,可能有追我吧。但很好,他们两人都不认得我了。
我唯一完好的那只眼快瞎了,现在写着这封信时,眼前黑了一瞬,却又恢复光亮。
时间开始倒数了。我想我染风寒了。
要我睡了,谁记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