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咚--
闷雷般重响在无尽混沌中爆开,凿入傅贞观耳朵、心神。
朦胧中,她一点一滴回复意识,身体彷佛也跟着苏醒,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冷气。
灌入肺部的空气非常闷,而且阴冷霉湿。缓缓睁开眼睛,伸手不见五指。
缺乏光亮辨认所在,她只知道自己仰躺着,似乎睡了许久,全身发僵,腹内饥肠辘辘,感觉虚弱。身上衣衫很厚重,彷佛里三层、外三层地装裹。她掌心朝下,指尖触到手下衣衫柔细凉滑,质料乃上好丝绸,衣上绣纹粗糙凸起,身下软软垫着物事,触感却与床褥有出入。
挣扎着要起身,却四肢无力,没奈何,她按捺心急,等上一会儿,薄积些许气力,再伸手往两旁推探。
手才挪动,便觉出腕臂间比平日重上几分,活动不便,大抵睡久了,关节里头像有什麽卡着、戳着皮肉刺疼。挪移几下,腕间断续发出微细的金玉撞击声,竟像是腕间戴了不少环镯。
可是她歇息就寝,定会卸尽首饰,从无一次例外。
除开环镯琤琤,手下方物事随她动作沙沙作响,彷佛擦上一张张纸。
这可奇了,她不但没褪下手饰,还睡在纸堆上头?正困惑,她的右手在距离自身大抵八寸远的地方抵触到一面木质壁板,没多久,左手碰到另一面。
小心翼翼沿板子抚摸,伸手可及处,身侧两面板壁往头上脚下两端,延伸不断。
空气陈闷、盛装打扮、身下纸堆,以及两侧狭窄木板包夹……她毛骨竦然,脑海浮起几个月前,奶奶过身的光景。
不会这样的。她极力捺下那个猜想,然而越是否认,那猜想越是迫人而来。黑暗中,她越想越害怕,终於一咬牙,奋起毕身气力,举手伸向上空掏摸。因气力无多,手臂很快颓然垂落,臂间钏镯随手势落下相击,叮当悦耳。然而她一点声响也听不到,满心只有一件事--当她手臂伸到极长,指尖曾划到上方一重障碍,跟身旁左右矗着的东西一样,也是光滑的木质壁面。
自己果真盛殓进棺了!她在黑暗里瞪大眼睛,呼吸不觉急剧变粗。
自己虽然有些小病不断,但并没什麽大病痛,十五岁青春正盛,怎麽就进棺入土了?
电光火石间,眼前无底墨黑中似溅出点点银白水花,一张脸扑过来,扭曲变形,血红的双目充满恨意,与其说是人,更像披了人皮发狂的野兽。
「还我儿子命来!」深沉的夜,乌云敝月的天空下,以她婆婆自居的老妇嘶声哭喊,死死扼住她咽喉,其势头直要掐断她脖子。
那一幕回忆触动机关似的,从前的经历刹那开闸,汹涌灌回脑海。
是了,自己之所以身在黄土垄中,发端於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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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卯正时分,天色已亮,临窗妆台落漆斑驳的桌面放满耳饰,珠玉宝石都有,迎向日头熤熤生辉。一双指甲染得艳红的手戴着几只镶宝石金戒子伸来,逐一把它们挑起来看。
妆台昏黄的镜面依稀映出手的主人倒影:中年岁数,小方脸脂光粉艳,精致的高髻遍插珠翠,上身着玫瑰红缎地凤穿牡丹绣花窄身袄,高耸胸脯托着赤金璎珞项圈。
「姐儿生性爱穿红,红裙红袄红抹胸……」邬太太嘴里哼哼唱着,跷起二郎腿的脚偶尔合着拍子摇几下。她的眼、手在珠宝堆里来回游移,始终拿不定主意,便要脱口叫唤儿妇,眼角先往自己身旁脚边一瞥。
这一瞥当即忘了说话,目光定在她那蹲着收拾洒翻水粉的儿媳的身上。这小媳妇明明认真做着清扫的活儿,却跟蹲在水边玩赏荷花一样,姿态娴雅。
邬太太心里冒起酸泡,板着脸唤道:「媳妇啊。」
傅贞观扬起脸庞,墨润的眸子神光温柔,眉宇之间一片清纯韶秀。她轻轻应是,十五岁的声音娇嫩稚气。
「起来,替我挑耳环。」邬太太粗声命令。
傅贞观点头,冉冉起身,收起包藏水粉的粗纸,往脸盆净手,再回头检视妆台耳饰,举手投足彷佛一粒尘埃都不曾惊动,轻盈中不失端庄。邬太太冷眼旁观,紧绷的脸渐渐松弛,抿嘴笑了。
风度好又怎样?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小媳妇头簪耳坠清一色银饰,身上银白无文缎地长袄、深绿裙子,跟自己盛妆华服相比,寒酸得紧。
傅贞观不知道婆母肚里的弯弯绕绕,郑重其事挑拣耳饰,末了选中金镶紫瑛坠子,双手呈给婆母。
邬太太「咦」了声:「紫瑛跟我衣裳颜色相近,搭调吗?」
傅贞观托着坠子往婆母衣上比,轻声细语:「您这衣料起皱折便泛出紫色,坠子和它两相对应,正好突显它特别,您觉得如何?」
邬太太一手横胸,一手伸指搭腮,想了想,把脸凑向儿媳,让她服侍戴上。理妆完毕,邬太太对镜照了半晌,向倒影报以十二万分满意的笑容。
「媳妇啊,你的水粉真好用。」邬太太倾向镜子抚颊笑道:「一抹就散,又匀又服贴,看上去不像擦了水粉,倒像天生嫩。」
「是您底子好的缘故。」傅贞观恭敬回道。她婆母今年整四十,看外貌却不过三十出头。
「那是!」邬太太眉飞色舞,把下巴一翘,紫瑛坠子打起秋千来。「可惜我以前天天下田,风吹雨打日头晒的,要是从小娇养着,这皮肤还能更好呢。不过女人最要紧的还是脸蛋漂亮,有好脸蛋就有好日子。这不,我娘家原来穷,三天两头没米下锅,幸亏我长得漂亮,做上阔太太,全家跟着翻身。唉呀,那时当我的命不能再好了,谁知道现在又讨了个官家小姐作媳妇,伺候我梳头洗脚丫,哈哈哈!」
傅贞观一面陪笑,一面收拾余下耳饰。忽然邬太太绕回话锋:「你那水粉叫啥来着?哪家香粉舖有的买?我那玉女桃花粉还是你公公特地让人从京城捎来的上品,竟没你的好用。」
傅贞观心底咯登一下,打她拿出淡仙妆,就怕婆母问起它的来历,但如今婆母既问了,便不能不照实回答。
「这款水粉叫『淡仙妆』,外头没卖,是媳妇娘家自家配的。」她答道,话声不自觉越放越轻。
邬太太脸上的笑意即时退潮,将嘴一撇:「难怪我洒翻玉女粉,你不叫贾妈妈出门另买,反而拿出淡仙妆让我用。合着存心卖弄你娘家了不起,连水粉都有家传方子?」
傅贞观胃部开始隐痛,不由抚上左腕间金镶伽楠香手镯。木质的镯身经过前人长年摩弄,光滑油润,凹凸不平处是一粒粒金粟米镶出的圆寿字。她摸着那熟悉的物事,像寻得了些慰藉,紧张浮乱的心绪慢慢沉淀。
「媳妇万万不敢存这等心思。」她低垂螓首,口气益发软和:「贾妈妈在厨房忙,倘若差她买水粉,她回来前您梳妆不成,没法出去吃饭,空腹久了怕要伤胃。因此媳妇拿出淡仙妆,这水粉用料乾净,姑且能顶着用一回,贾妈妈那里也有宽裕时间,上街替您细细寻求合用的水粉。」
邬太太自顾自哼哼道:「你就是公主娘娘,现如今嫁到我们邬家,就是做婆婆的我大,做媳妇的你小,别想仗着娘家端架子压我一头。不孝的媳妇要遭天打雷劈的。」说完意犹未尽,又道:「你们作官人家就是闲,再好的水粉花几个钱就能弄到手,放着现成的不用,巴巴琢磨秘方,无不无聊?难怪戏文说起你们这种人家,老是宰相家的少爷遇上尚书家的小姐,看对眼了就上炕一块儿睡。依我说,都是太闲了才捅的篓子。我们庄稼人家男男女女也年轻血旺啊,可是成天干活儿,也就没空做丑事。」
傅贞观在旁静聆婆母发表大论,当「上炕一块儿睡」这话冒出来,白皙晶莹的面颊应时洇开一片绯红;再听邬太太意思,竟是将戏台上下的官宦人家混为一谈了。
「媳妇娘家小门小户,尚且门禁森严,想那家中有父祖辈做到朝廷大员的人家,规矩更大,不会有戏文上男客私会女眷的事。」她话到嘴边,尚未出口,发现婆母抱胸朝她瞪眼,一脸死磕到底的样子。刹那她明白,自己若唱反调,不论在理与否,都没好果子吃。
她飞快绞尽脑汁,改口道:「媳妇娘家从不听戏,於戏文上头的事一无所知。您听戏多,懂门道,您说戏文上的官宦人家是这样演,那麽必然是这样演。」
同婆母分辩是自找麻烦,但附和婆母,踩踏自己出身的门第,也不能够。不如装糊涂,专谈戏文,悄悄摘开现实的世家。
「那当然,」邬太太没听出话里玄机,受了奉承便眉开眼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见识强过你不知多少。」
傅贞观接着谦逊应承几句,邬太太更加满意,笑着随手顺顺头发。触及脑後精心盘起的辫子发髻,因说道:「你手艺不错,说出发髻样式,你就能梳成,比插戴婆强上许多。你要和她们抢饭碗,她们一准活活饿死。--咦,说起来,梳头不管在哪家大户人家都是下人差使,怎麽你一个千金小姐做起来那样老到?」
傅贞观闻言,往日光景走马灯一样闪过脑海,鼻梁立时一阵酸楚。
她抚上伽楠香手镯,使劲让声调如常。「媳妇在娘家时常替奶奶梳头。」
最早在她站着还不及坐着的奶奶高时,便爱拿矮凳垫脚,在奶奶身後替她梳头。孩子手拙力微,梳发挽髻不但慢,牵疼人头皮、梳坏梳歪发髻也是常有的事,重视仪容与时间的奶奶从来对着镜子朝她笑:「观观不急,慢慢来。」
可是祖孙共享天伦之乐的光景不会再有了,三个多月前,久病的奶奶在她成亲当晚,咽下最後一口气。
「亲家老太太命苦呐,」邬太太摇头感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好容易拉拔大独养儿子,儿子又死了,剩你一个孙女,没法继承香火,也不中用……」忽然邻室堂屋咿呀门开,邬太太打住话头听动静,来人大脚撇在堂屋地上啪啪步行,便搭上儿媳手臂起身。「贾妈妈回来了,咱吃饭去。」
傅贞观强笑应是,扶婆母由东间移步中间堂屋。
堂屋壁面泛黄,朝南墙上几方长条空白出奇亮洁,那儿原来挂着房东家的祖宗画像和对联,後来取下了。地上空荡荡的摆着一组八仙桌椅,有些年头了,但还算乾净。
贾妈妈由食盒取出饭菜摆上,菜色统共清粥、馒头、银丝卷、咸肉、咸蛋和几色腌菜。
邬太太见了,小方脸登时拉成马脸。「岂有此理,这房东房钱饭钱没少收过,吃食倒一日马虎过一日。」
贾妈妈是寡妇人家,膝下无子,晚景好坏全捏在东家手里,对主母不能不巴结。忙不迭替邬太太拖椅子,拿手绢仔细掸了掸椅面,一盆火似地笑道:「奴婢才刚数落了房东太太一顿,我说我们家主子个个金贵,太太尤其吃得精细,山珍海味还不一定能入她的眼,何况这些上不得台盘的小菜?那房东太太千赔罪万赔罪,说实在没法子,逃难的人越来越多,米面菜肉供应吃紧,过阵子恐怕有钱都未必吃得上饭。」
邬家婆媳面面相觑,彼此俱是忧心。邬太太狠狠拍桌道:「这苦日子什麽时候到头啊?住浅房窄屋,吃糠噎菜还不够惨,还要挨饿?杀千刀的反贼,不好好在家灌黄汤挺屍,出来造什麽反?这里杀那里抢,害我们到处逃命!」跟着抱怨一路南下,食衣住行各种糟心处。
傅贞观虚扶婆母落座,心中忖量难民日多,八成意味北方战事转烈。不论战火会否波及这三江镇,民以食为天,一般人兴许不会像婆母这般,因菜色寒酸便没好气,可是到没饭吃的时候,必定谁也没好气,人心浮躁久了,难免要出乱子……
她在婆母发完牢骚後奉上茶,等婆母咕嘟一饮而尽,一面伸手要接茶盏,一面恭声请示:「娘,我们要不要囤乾粮?米粮供应既然渐渐吃紧,越早买粮,价格越便宜,也还不怕买不到。往後万一房东供应不上饭菜,或者我们南下,路上找不到客店食舖用饭,都能支应一阵子,不愁挨饿。您意下如何?」
「对对对。」一语提醒邬太太,她把茶盏往桌上砰的一顿,手指门外。「贾妈妈,去去去,镇上有多少乾粮就买多少。杵着做什麽,快去啊?」
贾妈妈陪笑:「太太,您没给钱。」
邬太太随即令傅贞观拿钱,傅贞观回房取来一只锦袋,打开了再轻轻搁到邬太太面前桌上。邬太太抓起一把银锞,傅贞观在旁道:「娘,家里两辆马车地方有限,我们离开三江镇,乾粮如果没法全带走,多出来的该怎麽处罝才好?依您的意思,是不是散济众人呢?」
邬太太想到众人分走乾粮的光景,双手由探囊取钱改作摀紧钱袋。
「不行。」邬太太急道:「我们家真金白银换来的东西,凭什麽白白给外人占便宜?贾妈妈你不准多买,只许买、买……」嘴里「买」了半晌,她从来不管柴米油盐酱醋茶,心里实在没底,便一脸严肃转向傅贞观。「你迟早要当家管事,为了你好,现在就开始练练手。你说该买多少乾粮?」
傅贞观暗忖,备下十二天份左右乾粮应该刚好,既不太增加马匹负累,时间上也够经过几个村镇找补给。她心中虽有了计较,但不敢回答太快,以免婆母疑心她逞能显摆。便故作沉思状,拖过比婆母思量更久的时间,方才作答。又道:「媳妇经事少,设想不够周全,还是请爹娘定夺最妥当。」
邬太太闻言,倒来了主意。「让你公公作主,他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事本来该他管。」
话音未落,堂屋的门扉砰地大敞,一团矮黑影儿挟带浓厚油垢味扑进来。
****作者的话****
这篇旧文离初次发表隔了快一年,冷到广寒宫,即使如此,还是作了修改。
当时间过去,回头看文章,有些部份觉得别扭,比方这个角色的性情,在当下环境,其反应更应该是现在这样,而不是原先写的那样。又或者,有些部份描写太简略,铺陈伏笔不足,以後写到相关情节可能叫读的人觉得突兀。
有的人物也改名了。其实原本的人物就改过名。这篇故事出自聊斋志异,我之所以改名,是对原文名字无爱,而且这篇故事除了开头,後面保留了原文一个桥段,怕万一照搬原名,太早剧透,虽然这文让人特地google的机会,会比它的点击率低很多,还是以防万一。第二次改名,是後来想到,以该人物的家庭背景,名字改成现在这样,更符合她家里负责取名的长辈会有的偏好。
这个故事我采用故事源起和後头某段情节,其它人物改名、情节改编或新创,说起来像同人文,又不大正统,但是看J站分类,好像该选同人文,就选了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