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不枉妥协了,他必须妥协。
厉不败要南歌绝唱易容混入儒门天下,伺机窃取一支笔。笑不枉知道这任务并非几日之功,须得待上一段时日,儒门天下不是不败门,南歌绝唱在里头会安全许多。
南歌绝唱不安又不舍地依言行事,趁着儒门招收门生混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扮演着男人的角色。夏天,她得忍受一整天汗臭味到三更半夜无人之时到後山小湖沐浴;冬天只能偷偷摸摸潜入澡室,为免身份曝光。每三个月她会趁买办之时与笑不枉会面,取得三个月份的散天华药丹。
一年很快过去了,她还没机会能接近目前那支笔的主人疏楼龙宿,不败门又捎来消息,言道有个叫雁轻鸿的会接应她,安排她去当疏楼龙宿的随侍,助苏怀河夺得龙首之位。
南歌绝唱配合苏怀河套招以搏疏楼龙宿信任,可到了後来,她却是真心想留在儒门天下了,有机会偷的笔,她也迟迟未有动作。三贯後本该马上离去,她硬是多留了一个月,眼看散天华药丹用尽,内劲即将复发,加上笑不枉还在不败门,於是她咬牙忍住内心的煎熬,带着笔离开儒门天下。
***
「丫头你发什麽呆?」
笑不枉来到身边,南歌绝唱仍是失神地坐在树下盯着月亮发愣,对他的足音恍若未闻。
「没……没什麽。」
她不懂强颜欢笑,笑不枉自是看出她有心事,大大地唉了一声,靠着树坐下,道:「我这人没娶老婆的运,却有养女儿的命,你心里有事,我能不为你分担吗?」
南歌绝唱的清眸拢着一股愁色,轻轻道:「我在想……想一个人。」
笑不枉瞟了一眼她握在手中的紫色长巾,「送你紫巾的人?」
「嗯。」南歌绝唱垂下眼,「我想留在他身边。」
笑不枉默然片刻,道:「那你怎麽回来了?为了解药?」
「解药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你,我不回来,厉不败对付你怎办?」
笑不枉顿了顿,问:「如果你不受散天华控制,会回来吗?」
南歌绝唱微一犹豫,才道:「还是要回来,总得跟你说一声啊。」
笑不枉淡淡一笑,叹道:「小丫头长大了,变成大丫头啦!」那语气里,有着怅惘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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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笑不枉完成一趟任务回来,入屋动作轻缓,不去吵醒沉睡中的南歌绝唱,但她未入睡,走出房门问道:「笑大叔,厉不败又叫你去杀人了吗?」
笑不枉淡淡说道:「我杀的人还有少的?也不差这几个。」语气是一贯的不在乎。
「这次是谁?」
「雁轻鸿和苏怀河。」
南歌绝唱瞪大眼,「为什麽要杀他们?」
「他们和厉不败有勾结,本拟苏怀河若当上龙首,便联合不败门进犯中原,既然他失败了,厉不败当然要灭口以绝勾结之事走漏。」
南歌绝唱一阵无语,对一切感到极度厌烦,说道:「笑大叔,我们走了好不好?我们离开不败门。」
笑不枉眼中慵懒撤去,炯炯看着她:「你身上散天华未解。」
「别管了,死便死吧,待在不败门让我好累。」
「你难道不想解开散天华回儒门天下?」笑不枉仍是注视着她。
南歌绝唱黯然道:「我已被赶出来,不能再回去了。」
「那你南歌世家的灭门之仇呢?」
南歌绝唱心中一紧,多年来的伤疤又流出血脓,再忍耐不住,低低哭了起来。笑不枉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头,道:「这几年我一直藉出任务打听无为医谱的下落,希望能早厉不败一步找出医谱治好你的散天华。」
南歌绝唱抬起泪汪汪的眼,呆呆地看着他。笑不枉接着道:「最近我打听出了些线索,你道厉不败要你去儒门天下偷笔干什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笔以前爹爹拿给我看过,是我们南歌家的东西。」
笑不枉点头道:「那笔是你爹爹派人打造的,还另有一面玉镜,记得吗?」
南歌绝唱点头,笑不枉道:「你爹爹将医谱的藏匿地点绣在一条白绢上,剪成两半分别藏在笔和镜中。他有先见之明,抢在厉不败之前将笔送给前任儒门龙首当寿礼,那面玉镜则送去给你嫁到中原念娇湖的姑妈,厉不败再狡诈,也想不到你爹爹这一手,他现在多半还不知道笔中藏有地图。」
扶着她肩膀,低声道:「再忍耐些日子,待我查出厉不败将笔藏於何处,偷出笔後我们便永远离开不败门。」
南歌绝唱心中一阵感动,抹去眼泪,道:「笑大叔,你从以前便为我做了这许多,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笑不枉一笑,揉了揉她的发,「你还跟我讲报答?一辈子替我剃胡子便了。」
南歌绝唱未有多想,点头道:「这个自然。」
笑不枉怜爱地看着她,却轻轻叹了口气。
*****
一条人影飞快回到不败门,魁梧的体型丝毫未影响其灵活度。那人来到厉不败紧闭的房门前,轻轻扣了几声,道:「门主。」
「进来。」
那人进房,关月站在厉不败身後,厉不败道:「云楚,可查到什麽?」
云楚,是前阵子投靠至不败门的汉子,出色的刀法和轻功令他眼睛一亮,加上处事内敛,不多时便将他拢为随身护卫。现在单一个关月已不足以令他安心。
「禀门主,笑不枉果然心怀鬼胎,埋伏於不败门是为调查勾结中原之事。」
厉不败眼中射出寒光,咬牙道:「好你个笑不枉。」若让中原正义之士知晓自己原本的计画,并得知他此际无法动武,不败门将危如累卵。
「门主。」关月在颈上做一个划喉的动作。
厉不败沉吟道:「除掉笑不枉谈何容易,以我十成功力怕也只能和他不分胜负,何况现今?他多半不知我的情况,我也不能自曝其短,可门中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门主,你忘了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关月阴阴地笑了笑。
厉不败心中一亮,喃道:「是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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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歌绝唱拿着锈刀削着木柴,将柴薪整齐地綑成一紥。以前她还以为凌空削柴是笑不枉独门练功方法,心中颇觉好玩,後来才知道原来他是以柴薪跟不败门厨灶杂工换酒喝,好玩转为无言。
「为什麽是我劈柴你喝酒?」小时候的南歌绝唱这麽问。
「我不是也带了糕饼给你吗?」那时的笑不枉如是答。
好像有理。南歌绝唱就这麽认命地劈了几年柴,也没想过抱怨。
笑不枉施施然自外头踅了一圈回来,南歌绝唱见了他手上的酒瓶和纸包,知道他上镇去了,道:「你去沽酒啦?」
「我是去买糕饼,喏。」将纸包一甩,闲懒地坐到树下。
南歌绝唱俐落地接住纸包,扁了扁嘴:「谁不懂你,买糕饼只是顺便。」
笑不枉哈哈一笑,凑嘴喝了一大口酒,道:「我上镇去办了些事。」
「什麽事?」
「我有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为人古道热肠,对中原之事甚是关心,我捎了消息给他,要他注意不败门的动作。厉不败野心勃勃,这几年对勾结门派之事却迟迟未有动静,我觉得事不单纯。」
南歌绝唱幡然道:「原来你潜伏在不败门,就是为了探查此事吗?」
笑不枉懒懒地挥手:「别将我捧得那麽伟大,我只是找事做罢啦!」
「噢。」南歌绝唱不解道:「那为何要请他注意不败门呢?你不继续查吗?」
「我这人英雄气短啊,懒得再插手此事啦,只想快些找到无为医谱替你医好散天华,从此高飞远走,逍遥自在。」笑不枉浅笑看着南歌绝唱,随即正色道:「那笔厉不败藏得甚是隐密,目前仅知最有可能的藏笔处是他的寝房、练功密室和书房,至於切确位置还得再探探……」摸了摸下颔胡渣,「好像有点长了。」
「我去拿刀。」
南歌绝唱转身正要进屋,围篱外传来脚步声,出现三道人影:厉不败、关月以及云楚。
笑不枉见厉不败亲自前来,心中一凛,却兀自悠闲地靠在树干上,头枕双手,慵懒道:「什麽事让厉门主大驾光临,想喝酒吗?」
厉不败双手负在身後,道:「我是来交待你们任务的。」
「哦,那何须你亲自前来,我们可不敢当。有什麽事请吩咐下来吧!」
厉不败叹口气,道:「爽快,如果你是我手下就好了。」
笑不枉摇头笑道:「可惜我生性难定,难以侍人为主。」
「唉,那可没办法。」厉不败目送寒光,冷冷道:「两位的任务,请你们杀了彼此。」
此言一出,两人大吃一惊,南歌绝唱哑口愕然,笑不枉眼中懒散尽去,换上淡漠目光,缓缓起身,道:「理由?」
厉不败道:「近日来门里传有叛徒,恐会影响不败门往後发展,为了杜绝此情形,我扫绝门里不可信任之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你们嘛,我想也只留一人即可。」
他知道了。笑不枉和南歌绝唱心里闪瞬过此念头。
笑不枉不语,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厉不败,心中思绪疾转:「我和丫头联手能不能破此三人?厉不败修为不下於我,我只有打和的把握,也无法兼顾她;丫头的刀法可与关月云楚任一人单挑,但他两人若齐攻她也打不过……我方没有胜算,我也不能不顾丫头安危。医谱之事尚未有完全线索,她还需要药丹,断不能与厉不败决裂。
转念又想:「她吃了太多苦了,还是我杀了她之後再自杀?不,那不成,我怎忍心伤她一丝一毫?可若留她一人在此,我又怎能安心?」
厉不败从容地回望笑不枉,心中却是焦惶万分。他在赌,赌注是不败门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笑不枉有可能会抡刀往自己攻来,以他现在的情况,笑不枉只需一刀就能了结他;但笑不枉不会知道他身中「锁重楼」而内力被锁,门中只有他和护卫三人知道,若笑不枉知晓了,便不会闷不吭声,而是会以武力要胁自己吐出治好散天华的方法,并带着南歌绝唱远走高飞。
是的,南歌绝唱,厉不败最好的筹码,笑不枉最大的弱点。
笑不枉开口:「活下来的人如何?」
厉不败扬唇道:「此屋仍是不败门人禁足之地,药丹依旧以任务交换。」
笑不枉不再说话,朝不知所措的南歌绝唱道:「拔刀。」
「笑大叔!」
银光一闪,笑不枉弯刀出鞘,南歌绝唱眼睛来不及眨,那把弯刀已架在自己脖子上。她呆若木鸡,不解地望着他。
笑不枉喝道:「拔刀!」
「我不要!」南歌绝唱紧抿着唇,清眸瞪着他。
笑不枉低声道:「就像以往对刀一样,我们做做样子骗他。」
南歌绝唱眨眼,道:「骗得过吗?」
「我武功比你高,你尽力攻我,我挡几下後会做暗号给你,照着我的话做,便能瞒过他。」
南歌绝唱不疑有他,道:「好。」拔出双刀,呼呼风转,朝笑不枉扫去。
一式一样的刀法,高大伟瀚与修长嫋娜的两道黑影如黑豹,如黑燕,交错腾挪;单刀沉稳如雷,双刀飘灵如风,敲撞交击成一连串清亮刺耳的杀戳声。
南歌绝唱常和笑不枉对刀拆招,这次对她来说,也只是平常的对刀。什麽也不想地出手,尽全力地出手,她知道她伤不了笑不枉,她以前从未伤到过他。她只要等他的暗号即可。
蓦地,笑不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左,右斜上!」
那是叫她左手弯刀往右斜削的意思,南歌绝唱反射性地照做,突然,她看到不应该有的东西。
一道血瀑,从笑不枉喉间喷出来的血瀑。
鲜血喷在南歌绝唱的脸上,她惊得呆了,不明白怎会如此。刀势缓了,三把刀落在地上,笑不枉的身子往後倒去。
「笑大叔!」
南歌绝唱冲上前接住笑不枉的身体,他的身子沉得她抱不住,她跪了下去,将笑不枉护在怀里。他的血像泉一样涌出,没有歇止,黑衣上看不出来染了血。
南歌绝唱用手压住伤口,那红色液体从指缝中流了出来,覆满她的白纤。她的眼里也涌出了泉水,像水晶一样澄洁的泉,源源不绝。
笑不枉眼里柔情无限,嘴角还扬着,艰难地说道:「早……早说你……下手不俐……不俐索……」
南歌绝唱像是哑了,摇头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痛苦地紧紧揪住笑不枉的衣衫。
笑不枉口中咳出血,低声道:「丫头……解开散……散天……华……离……离开……」
他的声音顿住了,南歌绝唱还在等他说话,却再也等不到声音。泪眼模糊中,笑不枉双眼轻轻合着,脸上关怀之情犹存。
南歌绝唱一声嘶喊,歇力哭唤,希望藉此排遣出体内那承受不住的巨痛,希望笑不枉听见她的哭声,会睁开眼拍拍她的头,向往常一样不羁地笑着说,丫头,我唬你的。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睡着,只是软软地任她抱着。
厉不败走了,他的险棋得到了最後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