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独照每日细心照料,说笑解闷,南歌绝唱很快便好起来。这一日不见花独照,自己尝试起身,觉得已无初时那样的散骨痛楚,便着上她为自己买的一件青色劲装。花独照替她准备了两劲装、两罗裙,大小长短刚好,又有梳子、小镜之类女儿家的东西,心想:「她倒细心,这类小东西也想到了。」心中甚是感激。
推门而出,不由呆若木鸡,怀疑自己身处梦中。她几日来卧床休息,未出木屋一步,偶尔往窗外一望,也只看见翠绿和几点颜色,只道此处当是个清幽之所,并未多想。
但见木屋外是一片辽阔的青葱绿皮,那样的绿,在阳光下像是上了层油似的熠熠发光;满山满谷的姹紫嫣红,百花争妍,便连木屋顶上也攀爬着藤萝,缀着点点紫花。时已中秋,此谷的花朵却像没了时序,自顾自地绽放美丽。
不远处是一座不甚高的岩坡,颇有宽度,一帘清瀑悠悠淌流而下,瀑水垂滴在一淗清湛得可以数清底下石子的溪涧之中,发出滴滴咚咚清脆的声响;鸟唱啁啾,花香漫漫,蜂蝶飞舞,南歌绝唱呆呆站了良久,深怕一个动作,这幅绝美如画的景象便会破碎离散。
极目望去,只见前方浓密的树荫下,一袭白衫卧在草地上,南歌绝唱微微一惊,轻步走近,却见花独照侧枕着手臂,傍着几株白花,兀自睡得香甜。
南歌绝唱松了口气,心想:「屋里只有一张榻子,给我占了去,却委屈她睡在屋外。」本想进屋取过披风盖在她身上,又觉此地温暖宜人,料不致染上风寒,也是担心会吵醒她,便作罢了。
想再走近些,发现一只彩纹蝴蝶正停在花独照身上不动,怕惊动牠,便就地而坐,心想:「她住在这种仙境中,容貌秀美,身上又有香气,难不成竟是花朵化成的妖精?嗯,就算是妖精,也是好的妖精。」
片刻,白衫微微一动,彩蝶翩翩飞起,另觅停留处。花独照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发上沾了几片花瓣绿叶,见了南歌绝唱,茫茫一笑,道:「你能下床啦?」
南歌绝唱移到她身旁坐下,「是啊,身子好许多了。这几日占了你的床,害你睡在外头,我……我很过意不去。」替她捡去发上花叶。
花独照笑道:「你别介意,我有时在这儿想事情,想着想便睡着了,常有的事,而且百嫣谷四季如春,睡在外头冻不死人的。」
南歌绝唱微微一笑,道:「这里好美。」
「是啊,我有一次到这山中采药,一个失足从那上头滚下来,」伸手指着那岩坡,「这才发现此谷,於是占地为王,自己当起谷主啦!」
南歌绝唱笑意未减,转眼打量起那几株白花,一株花茎只得一朵,巴掌大的花身,三瓣长形纯白花瓣,花中却又有小花,蕊外围了一圈蝇头小花,细小的花瓣上有着或大或小的黑点,像是墨汁滴落,瞧来甚是突兀,却又有股难以言喻的奇特美感。
「这花好特别,叫什麽名字?」
花独照看着白花,道:「我也不知道,世上奇花甚多,我还认不全呢!可是我自己给它取了名字,叫『剑子仙迹』。」
「剑子仙迹?」南歌绝唱想了想,「听来挺像人名。」
花独照一笑,轻轻碰了碰花瓣。良久,想起什麽似的,啊一声道:「瞧我睡得迷糊,你该喝药啦!」起身往木屋而去。
南歌绝唱独自在花间绕了一圈,转身回屋,正来到门口,胸前倏地一紧,犹如一柄巨大铁钻钻进胸口,钻进四肢百骸之间,剧烈疼痛得难以呼吸,不禁倒了下去。开口想呼唤花独照,五脏六腑竟像是要翻转过来,一只无形的魔爪狠狠掐着她的内脏,一绞又一绞,夺去她的声音,只能蜷缩在地上大口喘息。
花独照的声音响起:「绝唱,喝……绝唱!你怎麽了!」
南歌绝唱紧捉着花独照的手,咬紧的牙缝中迸出几个字:「药……给我……药……」
「什麽药,什麽药啊!」花独照急得大喊。
南歌绝唱闷叫一声,咬牙强忍蚀骨痛楚,双手急着想捉住东西,捉住了,又想摧毁一番以泄痛苦。
花独照赶紧入屋,不多时端了一碗红水出来,叫道:「绝唱,你快喝下!」
红水飘出一丝清香,宛如花独照身上香气,南歌绝唱也不管那是什麽,捧住碗牛饮吞下,泼湿了半边衫子。红水入腹,南歌绝唱强撑着盘起双腿,依着以前的法子运气,片刻之後,痛楚渐消,浑身一软,往一旁倒去。
花独照及时扶住她,将她扶到床榻上躺下,见她满身大汗,拿过乾净的衣衫放在床边,又到溪涧舀了盆清水,替她擦拭额上汗水,拿出一盒软膏,挖出一些敷在她咬破沁血的唇上。
南歌绝唱幽幽醒转,道:「散天华……发作时竟然这麽熬人。」声音充满疲惫。
「散天华是什麽?」花独照问道。
「那是厉不败的一套指法,将真气透过指尖注入人体,真气会环绕在人的器官周围,中招者皮肤上会出现一点殷红标志。」
花独照想起替她更换衣服时,曾在她身上看到几点朱砂红点,道:「你心口、腹上那些红点就是散天华的印记?」
南歌绝唱点头道:「散天华一个月会发作一次,需要厉不败的独门药丹配合行气才能平复,我这次逃了出来,他自然不可能给我药丹,以後的发作,咬牙忍了就是。」忽然想起那碗红水,「方才你给我喝的是什麽?竟然也能让我压制散天华呢!」
花独照嘻嘻一笑,道:「那是我的独门秘方。」偏头想了想,「针药不能医治吗?」
「没用的,」南歌绝唱摇头,「散天华不是毒药,是内劲,针药只能抑制,无法根除,要解开散天华除了厉不败亲自替我医绐,便只剩一个法子,这……这也是我逃出来的原因。」语毕眼望屋顶,呆呆出神。
花独照并不追问,道:「你浑身湿透了,换过乾衣裳吧。」
南歌绝唱坐起身子,望着花独照,那一双眼湛然地令人移不开目光,轻轻说道:「很多事,我、我都跟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呢。」
南歌绝唱缓缓说道:「以前,幽明天境境主叫无为天,是个武功和医术都很好的高手,他有两个弟子,大弟子是厉不败,二弟子叫南歌晏,也是我父亲。厉不败专攻武学,我爹爹则学习医术,後来无为天打算将境主之位传予我爹爹,厉不败心生不满,便动手杀了无为天,幽明天境遂拆成了两方势力,一是不败门,二则是我们南歌世家。」
花独照静静听着,南歌绝唱续道:「势力两分不久,厉不败率人来到南歌世家,问我爹爹一本无为天撰写的『无为医谱』,里头记载了许多无为天自己研究出来的伤药、毒药和内伤疗法,其中有许多无为天并未传给他的徒弟。我爹爹不肯说,他便一个个杀我家人逼我爹爹,最後只剩爹爹和我。爹爹问我怕不怕死,我说不怕,厉不败冷冷一笑,说要让我生不如死,便在我身上施下散天华,想藉此逼迫我爹爹说出医谱下落,因为散天华是他向无为天学的,无为医谱里多半也记载了散天华的解法。
「我爹爹怕医谱落到厉不败手中要坐大他的势力,可又要保我生命,便告诉他只有我能找到医谱,其实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医谱在哪里。接着厉不败就杀了爹爹,将我带回不败门不令我逃跑,一个月给我一颗药丹压制散天华发作。
「我开始学武功,後来要接任务才能换得药丹。不败门里有个笑不枉,我叫他笑大叔,我武功就是跟他学的,也是他一直保护我,否则在不败门里我……我已不知死了几百几千次了。
「就在一个月前,笑大叔告诉我他知道找到无为医谱的方法,要我离开不败门去找。厉不败似乎发现了我们不对劲……」说到此处顿住,双唇颤抖,眼中涌起水雾,落下泪来,「笑大叔死了……我不敢声张,找到好时机後,我才逃了出来……」
花独照轻声道:「所以你才跳河?」
南歌绝唱点头,颤声道:「我不要一辈子活在不败门的阴影下,我要找到医谱医好散天华,我……我……」泪如雨下,已是泣不成声。
恍惚间,南歌绝唱的脸似是变成自己的,花独照心中一阵激动,倾身抱住她,动容道:「你会医好的,你会医好的!我帮你,我一定会帮你!」
南歌绝唱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怔了怔,心头像是一道暖流流过,低声道:「谢谢你,独照。」
花独照放开她,举起袖子替她抹去脸上泪水,笑道:「好啦,别哭啦,咱们来想想,你有什麽线索没有?」
南歌绝唱点点头,「笑大叔告诉我,我爹爹生前绘制了一张地图,将无为医谱的藏匿地点标在上头,然後将地图剪成两份,分别藏在两样东西里。那两样东西我小时候看过的,却不知道藏了地图。」
从怀里取出那管玉制毛笔,道:「这是凤鸟纹玉笔,是我爹爹命人制作的。厉不败辗转得了此笔,并不知里头藏了地图,只知道和无为医谱有关,还道是开启什麽机关的钥匙。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查知他将笔藏在何处,偷了出来被追杀,跳下江中。」
说着将笔柱整个拔了下来,露出笔管空心部分,花独照到外头捡了根细长树枝,南歌绝唱将树枝伸进笔管掏挖,掏出布绢一角,就着角抽了出来,见是一块仅有一半的白绢,剪断之处微微起了丝边,上头用各色绣线绣了地形图,最下面以黑线绣了「寻书秋来」四字。
「这……这是我娘的绣功,她以前常替我裁制衣裳。」南歌绝唱轻轻抚着白绢,眼里无限追思。
花独照嗯一声,不知该说什麽,又不忍打断她的心绪。半晌,南歌绝唱道:「另一半地图我爹爹将它藏在一面镜中,那面镜子我爹爹送给了我姑妈,让她保管。」
「你姑妈,住哪儿啊,也在幽明天境吗?」
南歌绝唱摇头道:「不,她在我出生前就嫁到中原了,我记得她住的地方叫『念娇湖』。」
「啊!?念娇媩?」花独照失声道。
南歌绝唱奇道:「你听过?」
花独照哭笑不得,喃喃道:「何止听过,我还去过!」
「啊,那太好啦!我不知在哪儿呢!」见花独照面有难色,便问:「去念娇湖你很为难吗?要不我自个儿去也行的。」
「不不不,」花独照忙道:「我是一定要帮你的,自然跟你去!」一时间不知是苦是愁,忍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