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夜 — 餘暉、四

深夜零时十分,寝室内烟雾弥漫,林胖翘着二郎腿甩动着蝴蝶袖,自认为帅气的扔下同花顺,便结束不知是第几局的大老二,此时其余的人皆满脸愁容的纷纷掏钱出来。

「愿赌服输啊!」林胖喜孜孜的说,「妈的,原来失恋还有偏财运,应该要去买一张乐透才对!」

「操,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赢过一场!」虽然五月的天气不算过於燥热且晚间气温还是偏低,可猛哥脱得只剩下一件四角裤却仍是满身大汗,因为他正一手举着哑铃,一手玩着扑克牌。

「欸,不玩了啦!」襄平扔下手中的扑克牌,走到我的床位躺平。「累死了,来睡!」

「睡屁啦!不是说要陪我疗情伤!」林胖起身,围绕在肚子边的游泳圈不停晃动着。「你才输七百多,还不算惨!」

先前还得意洋洋的跟我们炫耀自己有个交往五年多女友的林胖,听说女方变心,对象还是系上的风云人物,於是林胖便以疗情伤为由,要大家陪他玩牌赌钱。

「对,输最惨的是我!」阿翔点起菸,吞云吐雾。

「我看你的情伤应该疗得差不多了!」襄平有气无力的说。「我累死了!要睡了!」

「你要睡也回去你房间睡吧?」我睨着正躺在我的床位上昏昏欲睡的襄平。

「亲爱的,别那麽小气……」襄平已经闭上眼,准备梦周公去了。

「不然这样啦!我请客啦!谁想吃宵夜?」

林胖这一句提议,令大字躺在床上的襄平瞬间弹起,睡眼惺忪的眼神顿时发亮。「我要吃瘦子鸡排、梅粉口味、不切,两份!」

「操,你是猪喔!」猛哥走到襄平身旁,手里不忘握着哑铃,贼笑着:「那我要三份、要切并且小辣!」

林胖朝猛哥比了个问候他妈妈的不雅手势,「现在是怎样?跟我抢着当神猪也不是这样!」

「我只要再一条七星蓝莓的就好。」阿翔拿起已抽完的空菸盒摇晃几下,确定里面没有菸,便一个抛物线扔进垃圾桶。

林胖眯起原本就已很小的双眼,面向我,「那你呢?李曜?如果你现在跟我说你要五份鸡排我也一点都不意外了!妈的,真是误交一群损友!」

我淡笑,望着他突出的肥肚,「我可不想跟你一样,我想喝个豆浆就好。」站起身,我穿上外套,「我帮你们买吧!林胖那你呢?」

收起碎念,林胖笑盈盈的说:「你要去豆浆店的话就帮我买个葱油饼加蛋、煎饺十颗、一盒肉燥炒面,再一杯大杯的冰奶茶就好。」语毕,林胖从口袋中搜出刚刚赢来的钱。

「操!果然神猪不是浪得虚名的!」听完林胖的叙述,猛哥佩服的摇摇头。

我接下林胖手中的千元大钞,拿起机车钥匙,便开门离去,不出五步的距离又听见林胖在我背後一阵呼喊:「李曜,如果有萝卜糕的话顺便帮我买一份喔!」

「哇操!神猪你还吃得下!」

猛哥不敢置信的大吼着,随即他们将房门阖起,寝室内便传来林胖的哀号声,其音量大到整条走廊都可以听见他们正在杀猪的声音。

我好笑的摇摇头,觉得这群好友真的很无厘头,为了陪伴失恋的林胖,大家足足打了十个多钟头的扑克牌,不过目前看来林胖的心情好像更好了,因为吃,我想对於林胖而言无论玩多久的扑克牌都远远比不上吃一顿宵夜吧!

买好襄平及猛哥的五份鸡排,我随即前往豆浆店,虽然已是深夜,但是居住於附近的学生个个都是爱吃宵夜的夜猫子,在豆浆店排队排了将近半小时才轮到我点餐,然而为了林胖的萝卜糕和葱油饼足足又多等十分钟,终於餐点都到齐,结完帐步出店外,我隐约听见远方响起一阵轰雷声。

要下雨了。

我连忙骑机车至附近的便利超商准备帮阿翔买菸,岂料店员开启柜台後方的柜子,发现已无库存。

步出超商,我抬头望着天空,跟它赌吗?

应该没那麽快就下雨吧!

再度戴上安全帽,这一次骑到三个路口後的另一家超商,连忙三步并作二步的冲进超商内。

「一条七星蓝莓。」我微喘着。

「等等喔。」

店员转身步入仓库,不消三十秒手里抱着一箱未拆封的箱子,他俐落的用美工刀划开箱上的胶带,拿出其中一条阿翔要的香菸,我才松了一口气。

结完帐,伴随着超商自动门的叮咚声,我亦听到了,雨,坠落的声响。

我站在超商屋檐下,大雨来得又快又急,原本寥寥数几行驶在路面的机车,骑士几乎都没穿雨衣,无不加速行驶离去,远去的引擎声,深夜的街道顿时安静下来,只留下规律且拍击地面的雨声。

下雨了。

一场滂沱大雨。

我仰头凝视着天空,完全看不出一丝星光,每一颗浑厚饱满的雨珠失重般的急坠而下,它们落入地面再沿着低处流去至水沟,一滴接一滴、一漥接一漥快速的流去、流去、流去……

我深呼吸一口气,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也许是因为迎风而来湿凉的水气,下意识的驱使我往後退了几步。

雨,还会下多久呢?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菸盒,努力抑制自己免於颤抖,但是现在的我根本毫无抵抗这场雨的能力,又只能任由它摆布。

为什麽?雨要一直下?

紧抓住菸盒的手早已沁出汗水,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处於一种失温状态,觉得自己愈来愈虚弱,呼吸愈来愈急促,感觉四周的空气愈来愈稀薄,脑中愈来愈混乱……

为什麽雨要一直下?

我的内心开始焦虑不安,目光亦迟迟无法移动,只能盯着拍击着地面的雨珠,它们不断下坠,再反弹而起,再掉落、再随着其他雨滴纷纷流去、再流去……

雨为什麽要一直下?

我的眼眶开始湿润,身体渐渐麻木,有些记忆开始被唤起……

下着的雨为何不停止?

我不由自主的打哆嗦,感觉身上所有知觉渐渐离我而去,彷佛我的神经都被这场雨给剥夺一般。

雨为什麽还不停呢?

为什麽我却在丧失知觉的同时还可以强烈感受到一股很深很沉的痛觉,它们像荆棘般紧紧缠绕我整身,我依稀要记起关於那天的所有记忆,却又被我仅剩的些许理智给綑绑,它们在我脑海里不断拉扯、不断撕裂……

可以别再下了吗?

被唤醒的记忆扯断我所有的理智,它们开始不断回放、播放,所有画面彷佛都历历在目,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快要被吞噬。

为什麽雨要一直下!为什麽!为什麽!

我的内心开始嘶吼着,却克服不了那些恐惧,好似只要再一点,只要再一滴雨,便可以使我淹没於这段回忆的深海中。

「啊──」

霎时,刹车声伴随着尖叫声划破沉溺於大雨中寂静的城市。

「妈的,马路是你家喔!站在这边是在等着被车撞吗?」

我的目光一下就搜索到不远处的三个人,其中一男骑着骑车载着一女,跌坐在路面上的是另一女。

「你、你还好吗?」

机车後座的一女受到很大惊吓般的询问跌坐路面上的另一女。

「她没事啦!我们才应该去收惊。」骑着机车的男孩不带任何怜悯的说,重新催油门,绕过跌在马路上的女孩,呼啸而过。

雨,没有停,仍旧无情的下着。

坐在路面上的女孩迟迟没有站起身,只是一味的低头继续坐着。

雨依旧没有停,倾泻而下,它们彷佛带着针,可以刺穿那个女孩。

我凝视着那个无助的女孩良久,刚刚溢满我脑中的回忆开始一点一滴消散而去,渐渐清晰了所有视野,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踏出第一个步伐、第二步、第三步……当感受到冰冷的雨落在自己身体上每一处的同时,原本麻木的神经,此时却也逐渐恢复知觉。

我站在她身旁,向她递出手。

不理会我,她依旧维持坐姿。

「你……还好吧?」我将手递往她面前,即使现在的我感到有些筋疲力尽。

然而下一秒,她突用力的拍掉我的手,抬起头,我这才看清她的面貌。

是那个无礼女。

「走开!」

我板起脸,收起手,不发一语的看着她。

「走开。」她冰冷着。

如果不是因为路灯过於昏暗使我看不太清晰,抑或是雨水扰乱我的视线,我依稀看见她的眼眸中噙着泪水。

「还要我再说第三次吗?」她直勾勾盯着我,语气坚决。「走开。」

怒火慢慢在我心中闷烧而起,她真的是个非常没有礼貌的女孩,不下几秒的时间就能挑战一个人的容忍极限。

「我是不太想帮你,可是你坐在这边,会害到别人。」我蹙起眉,冷言道。

对於这个无礼女,我觉得过多的关心和耐心都是枉然,虽然我不懂她为何这麽讨厌受人帮助,而且对别人都一副冷冰冰、傲慢的样子,上次的争吵及刚刚的举动早已让我对於她这个人留下非常差劲的印象,但为什麽?唯独她现在这模样及神情,却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向她施以援手。

倘若,我不帮助她,她这样会害到下一个用路人,我告诉自己。

她仍旧不友善的望着我,冷笑一番,「鸡婆。」

我努力克制自己情绪,不理会她是否愿意接受帮助,一把用力的将她从柏油路面上抓起。「你想死我管不着,但你不要害到其他无辜的人。」

倘若,我不帮助她,她一定会害到下一个用路人,我相信自己只是单纯的不希望别人受伤害。

她挣脱开我的手,恶狠狠的盯着我:「死?你懂什麽叫死亡吗?」

「那麽你懂吗?」被挑起的情绪,无意识的使我变得激动。

良久,她看着我,只是抿起唇不发一语。

她怎麽可能知道什麽是死亡,这个无礼女不只无礼、无理、甚至还可笑至极,像她这种人,不懂得感激别人的好意,不懂得珍惜人与人相处的道理,像她这样的人,怎麽可能了解死亡?

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帮助她?

我试图缓和自己的情绪,沉下脸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连拖带拉的来到安全的马路边,「不懂活着的真谛的人没资格谈论死亡。」

丢下这一句话,我不理会她,自顾走到机车旁。

反正,已经淋雨了,不会再更湿了。

我知道。

倘若,我不帮助她,她似乎就要被这场雨给吞噬了……虽然,这件事压根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即使对她施以援手,我也明白根本不会因此得到一句感谢的话,可是我无法,我就是无法在大雨中扔下无助的人。

「那你懂自己为什麽要活着吗?」她朝我喊。

我面如铁青的瞪视她,她就是那一滴雨,那一滴欲将我溺毙於这场雨下的终结者。

我知道,我有一道伤口,一道永远没办法癒合的伤口,每当雨天来临,它们就会一点一滴落进我的伤口内,使我痛不欲生,使我想尽办法自我催眠及逃避,却也无法减轻伤痛,我亦知道,其实在我心中,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人能从大雨中解救於我,但事实证明,没有人可以,永远都没有人可以。

我知道,其实我才是那一场大雨下最无助的人,一直都是。

「你知道我为什麽要活着吗?」见我没有回应,她呐呐开口,眼神不如以往犀利,反而变得坚决却悲伤。

雨持续的下,落在我们的头顶、肩膀、脸颊、手臂……落在我们身上的每一处角落,这一刻,它的冰冷彷佛可以渗透过我的肌肤,溶入我的血液内,每一滴都是如此的焦灼,烫伤着我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再沿着血管流入我的内心,流去、流去……

「赎罪。」

我们相视了许久,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彼此沉默着,原来我真的没有看错,她的眼眶中含着泪水,夹杂着雨水,沿着她的脸庞坠落而下纷纷落入地面,流逝。

许久,她疲惫的拖着步伐,转身慢慢离去,这一瞬间,我只觉得她的孤寂被这场雨洗刷的愈发清晰,而也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痛楚亦被这场雨,洗刷的愈发明显。

雨,可以停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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