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夜 — 甘霖、十五

臣服在雨水之下的世界,卑微的接受雨所带来的一切,雨水落下的瞬间,溅弹而起的水珠,每一滴都是希望的形影,它们穿梭在这座枯槁的世界,往往返返,这一场雨落完,下一场也许是明日,也许是後日,也许是一个月後,不得而知,总之它们会再度降临,形成一个无法间断的回圈。

公园的游乐区是静谧的,除了阵阵雨声再无任何声响,没有童音吵杂,也无欢笑嬉闹,这里蓦然成为最宁静的所在。

我捧着手望向天际,享受雨水带来的润泽。

「你为什麽那麽喜欢淋雨?」

许久,麦麦打破寂静,撑着仍旧可笑的唐老鸭伞伫立在我身畔,轻声问。

国中毕业後,麦麦不知是否是故意考差,还是真的像她说的大考当日生理期影响她的作答,总之她的失常让老师感到惋惜,否则以她的实力想进第一志愿肯定没问题,於是她跟我进了同间高中,即使分发不同班级,却也无法泯灭她对我死缠烂打到底的执着。

「为什麽要讨厌淋雨?」我安静地问。

雨,可以带来希望,这是我最虔诚的信仰。

「淋雨对身体不好。」她的回答很官方,却也不为过。

我凝视着捧在手心中的雨水,却无法抓牢,纷纷从指隙间沿着手臂缓缓流下。「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表面上看去的那样。」

她莞尔一笑,「是啊,就跟你一样。」

我沉默不语。

「你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可是却总是板着一张脸,使人不敢靠近。」她沉静的剖析。

善良?我心一惊,松开手,掌心上的雨珠顿时坠落。

「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说的很诚恳,但她却不以为然。

「少来了,你在害羞什麽?」她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是不是很少有人这样真诚的赞美你,所以在害羞?溦溦,你真可爱,嘻嘻!」

对於她的问题,我无法回应,也无能为力回覆。

昂首,再度接受雨水的洗礼。

「你知道为什麽我不陪你淋雨了吗?」见我始终没有回应,她淡去所有笑声。

我聆听着她的声音,但却不打算回应,仍旧紧抿唇,不发一语。

「因为这是不对的。」她说的很正气凛然。

「我身为你的好朋友,却不会跟你一起做不对的事情。」她停顿半晌,接着开口:「但我既然规劝不了要你别再淋雨,那我就只好等你了。」

萧瑟的雨景,规律的下雨节奏,以及她真挚的只字片语,瞬时全数进驻入我的心底。

「我会等你,等你有一天淋完雨,然後愿意告诉我为什麽你要淋那麽多雨?」她的字句是如此温柔,每个字间都充满着许多情感。

这就是友谊吗?

「我知道在你心里一定有一道伤痕,也许现在的我并没有资格帮你共同承担那股疼痛,但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

她坚毅的口吻,使我为之动容。「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在你背後等待,因为我要你在转过身後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而我会是那个一直等你的人。」

她说的很坚决,却也使我再也无法将她从我身边轻易推开。

什麽是朋友?

十岁过後的我几乎都是一个人,我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将每个身边的人都视为陌生人,然而他们也的确是陌生人,每一个都是过客,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们只是同样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罢了,於是,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过多的交情,反而,太多的感情当有一天全数失控时,就会超出自己所能负荷。

所以,与其事後懊恼、伤心,不如从未开始。

然而,林麦穗自私的闯入,却再也使我无法冷静的将她驱逐在外,曾几何时她已经融入我的世界里,再也无法切割了?

回到家後,天边已经渐渐亮起曙光,雨,也停了。

我打开门,却发现客厅的电灯依旧明亮,正当要跨进家门第一步时,麦麦憔悴却又焦虑的身影慌慌张张的跌入我的视线内。

「快点,溦溦!」她的口气异常急促,手里握着我的手机,急到眼泪自她眼角淌下。「打、打电话给你妈妈……我已经帮你订好车票了,快点回台、台北!」

她塞给我数十张的客运车票,上面印满不同客运、不同发车时段,我蹙眉,一阵疑惑。

「去把湿掉的衣服换下,快一点啊!」见我不为所动,她焦急地呼喊。

看见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衣角还滴着水,我似乎感受到她那股紧张,一股恐惧油然心生,我呐呐开口:「发生什麽事情了吗?」

她瞪大双眼,所有动作一瞬间停止,眼眸中透出一抹沉重的哀伤,泪水也滚滚而下,她颤抖着双唇,欲要开口却无法启齿。

「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我抓紧她的双肩,用力的摇晃她,她的吞吐使我感到莫名害怕。

「叔叔他……他出车祸了。」她哀痛地缓缓道出。

我觉得脑袋一片浑沌,原本已分裂成细碎的记忆,无故的自动拼凑,开始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过。

「你妈妈打你手机,可是你根本没带出去,是我帮你接的,她说叔叔在回台北的路上雨势太大打滑,所以失控撞上分隔岛,我不知道他被送到哪间医院,总之你赶快打电话给你妈妈,我刚刚出去找你怎麽都找不着,我真的很害怕,却又不知道该怎麽办,怕你回来没有车可以即时回台北,我帮你订了很多间客运的车票,你快点回台北,我会帮你请假,你不用担心……」

脑袋开始嗡嗡作响,视线开始渐渐模糊。

彷佛记忆起来了,那个曾经笑得很灿烂的女孩。

是什麽原因,让她的笑容从此变得支离破碎?

我抓紧手中的车票,接过麦麦手中我的手机,拎起包包,再度夺门而出。

雨,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下下去,永远都别停,直到带走我所有的悲痛为止,可以吗?

永远,是一个很遥远的字眼,几近永恒。

所以……

做错事的那一方,没有资格乞求被原谅,因为他们的罪孽太深重,而这份原谅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

所以,我明白。

永远。

即使我淋了一辈子的雨,也洗不去我身上的所有罪孽。

因为我没有资格乞求别人原谅,也没有人可以原谅我了。

而我,因为这份再也得不到的救赎,竟自私的也不愿将那份救赎给予他人。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在你背後等待,因为我要你在转过身後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而我会是那个一直等你的人。」

我边奔跑往客运站,一边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住在我们内心中的这份伤痛从来不曾远去,它只是被隐藏起来,如此而已。

麦麦。

倘若,这份等待必须持续到永远,那你还愿意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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