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漾之戀 — 5

当年清漾之战,乐王领自己麾下精兵五千人,沿扎曲河杀入清漾。有别於瑞朝之前派出的乌合之众,这支由战神所领的精兵的确非同凡响,不过才短短三日,便已逼近清漾河畔。

然而这支军队,所到之处除了血腥杀戮外,就是焚烧毁灭;手段之残忍,连无辜百姓也不放过。在鲜血与烈焰交织的惨烈画面下,这支军队宛若由地狱深渊降临人间,冷然常听哀声不绝,惯看死屍遍野。

这场战,死伤过多,所以最後那些活着回来的人,就在焦土废墟中将那些死者的屍骨收集起来,全部集中埋在一间寺庙的百年相思树底下,焚香祭拜。因为改朝换代,那些曾经是月影国的人民,不敢公然供奉这些亡者,只敢私底下祭祀,以传统月影国的仪式,希望能渡化他们从战争的痛苦中脱离,顺利成佛。

这间寺庙,是早上临行前船夫告知武啸月的。所以当武啸月重回清漾,他走上这间寺庙,就想和逝去的故人们见上一面。

当熟悉的经文音韵传至武啸月耳中,他与曲绚丽正携手走入庙中,穿过层层叠叠的道道窄门,直至庙宇中心神坛。

被一排排木棉树遮掩的小庙,有着极古老的历史,在月影国尚未建国时,这座小庙就已经存在了。

庙里供奉的是一名女神,她衣着奇特,打扮也很怪异,就穿着圆领短袖上衣,衣服上还雕着一只相似狸猫却无耳朵的怪异动物。身下仅着一条短裤,打着赤脚。女神的手里捧着一束荷花,绑着俏丽马尾,笑容灿灿。

因为过於久远,没人知道女神的故事,但因为她手捧荷花,清漾人就把她当成是荷花女神,专司因缘与爱情。

女神的雕像被置於神坛上,前方还放着一个小神龛,神龛上石牌刻写「月影国之众」。武啸月与曲绚丽双手阖十,诚心膜拜,对美丽的荷花女神,也对那些因战争而失去性命的月影国人。

而後,他们又携手穿过重重叠叠的道道窄门,来到庙宇後方的百年相思树。树下,堆放许多鲜花,有荷花、玫瑰、兰花……朵朵鲜花,代表亲友们的深深思念。而武啸月就看着满地的思念,眼底涩然,心里翻腾不已。

脑海里,那些被他丢弃的过往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过往清漾的景,亲友们的脸……春阳由相思树的绿郁枝枒中,如流光般缓缓透入,将武啸月脸上的湿意,映照出一片晶莹。

回忆无法一笔删去,只能选择遗忘;然而当自己坚强的以为成功忘却一切时,仍会因为那些似曾相识,再度想起。而当历经想起的痛苦後,才算真正面对,或许才能真正放下,勇敢向未来迈进。

曲绚丽紧握他的手,静默的陪着他,在无言与无语的时空中,她想起了当年的清漾之战,想起那个挥舞破天戬歼灭一切的男人,樊筑罄。

琴声悠悠,一曲绚丽。被上天选上的人,因为生命过於短暂,只求一世绚丽,所以她被取名绚丽。

琴宗,天下第一琴派,由每代的琴宗之主,也就是上天所选的人,发扬光大。她与乐王樊筑罄,都同为琴宗之人。只是樊筑罄的身份较为特殊,他是因为母亲是上任琴宗宗主之女,而後在身为宫廷乐师时,因美貌被瑞朝君主衲为妃子。依琴宗规定,只要双亲之一为琴宗之人,其子也须为琴宗之人;只因为有了琴宗的血缘,就可能是上天选上的人,是未来的琴宗之主。

她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所以她至出生後,就待在琴宗,因此也认识了樊筑罄。那时的樊筑罄尚未封王,没有显赫母族背景的他,在众皇子间备受欺凌与歧视。有时候曲绚丽不禁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造就他未来冷血无情、不择手段的性格。

那年初识樊筑罄,因为年纪相仿,也因为在琴宗的习琴生活太过烦闷;明知他贵为皇子,她却主动向他伸出手,找他一同去玩。

她与他,那时才只有七、八岁,又有谁能抵挡玩乐的魅力?就算贵为皇子,明知於礼不合,他还是握住她邀请的手,与她到外面去疯。

皇子因她的诱拐而失踪,琴宗陷入极大混乱,在差点上报朝廷的刹那,两个玩的似小泥人的孩子,嘻嘻笑笑地走了进来。

「三皇子!少主!」福安泰激动大叫,差点没大哭。

福安泰就将两个小泥人,拖下去洗尽後,才扔到当时琴宗之主的面前。而後,曲绚丽受到极大的处罚,被打了三十大板,还需禁足一个月;但贵为皇子的樊筑罄被恭敬地请回皇宫,什麽事也没发生。

为此,樊筑罄相当愧疚且不安,一逮到机会,他就回琴宗探望曲绚丽。

因那三十大板,曲绚丽还趴在床榻上,无法起身。

「对不起。」见着她的惨状,这矜贵皇子劈头第一句,就是道歉。

「哎,有什麽好道歉的。」看见神色比她这伤患还差的樊筑罄,曲绚丽一脸灿笑,就对他说:

「本来就是我不对。明知你不见,琴宗上下会一团混乱,我还找你出去玩。」

随後她又不好意思搔搔头,小声道:「宗主说我这莽撞性子不改,以後会无法带领琴宗,恐怕还会拖累琴宗。说到底是我自己不好,你别放在心上。」

看着她困窘直率的模样,樊筑罄心猛然一跳,就怕她以後不愿再搭理他,他忙问:「那以後还能一起去玩吗?」

「当然可以。」有人陪她玩,她当然开心。只是忽然想到什麽,曲绚丽对他小声嘱咐:「只是下次去玩,我们要先瞒过那些大人。」

「怎麽瞒?」樊筑罄也挨近她,小声询问。

曲绚丽调皮一笑。「下次你就知道了。」

只是没有下次,樊筑罄就因为开始屡行皇子庶务,被送至北方阜凉。等到他再度回到琴宗时,已是他十三岁之後的事。

母妃身故,在尔虞我诈、虚伪做作的宫廷中,他所惦记的,也只有她的灿灿笑容。当他完成庶务,由阜凉往回京城,他没马上去向皇上请安覆命,而是先到琴宗寻她。

「三皇子。」曲绚丽在琴室邂逅樊筑罄,她低头敛眉,对他欠身一福。

许久不见,她早已不是小时候的疯丫头。一身琴宗玄色袄衫长袍,让她看起来沉静成熟不少;还有这些年来的严格琴宗教育,让她举手投足间,只有严谨与庄重。

可樊筑罄不喜欢这样的她,他惦记着记忆里的野丫头,喜欢她的灿笑,所以他告诉她:「我来找你玩。」

「啊?」不明所以,曲绚丽呆愣的盯着他,只因这话由一名严肃冷然的少年口中说出,实在太过诡异。

「你答应过我,可以再找你出去玩。」樊筑罄很认真强调。只是他太过於认真的神情,还有清冷果断的音调,反倒像是在与她商讨国家大事。

他的央求,让曲绚丽优雅扬起水袖,轻摀脸上绽放笑花。

「别遮。」知道她在笑,他猛地拽住她的手,只为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灿灿笑颜。只是他的唐突,在拽下手的瞬间,也失去她的笑颜。

她惊愣的眼,就看着他,水眸里蕴酿着某种情绪,说不上是害怕,却是急欲想与他画下界线。

不愿看见她的疏远,樊筑罄试着缓下口气,向她解释:「我喜欢你的笑容。」

「咦?」他的喜欢,刚好是琴宗之主最讨厌的;习琴之人不能将情绪显露在琴以外的东西上,只能将生命全数寄予琴中。

笑容,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这次曲绚丽没遮掩,却是对他说:「三皇子,我今日要练琴,恐怕无法陪您。」

被曲绚丽拒绝,樊筑罄的眼中闪过一丝没落,在她尚未看清时,他央求:「可否让我听琴?」

「三皇子……」不容她拒绝,这霸道少年迳自在琴室盘腿安座,就看着她。

又听他说:「别叫我三皇子,我与你同是琴宗人,就唤我九律。」

九律,是他琴宗母妃为他取的小名,代表琴宗九律,也是他登记在琴宗名册上的名字。他若是以皇家本名登入琴宗族谱,恐怕会为琴宗带来麻烦,所以才会有九律之名的存在。

只是曲绚丽若唤他这名字,被琴宗之主听见恐怕会训斥一顿。吸口气,她佯起笑容,却又唤他:

「三皇子……」然後看见他眉一挑,周身释放强大的皇族霸气,令她不得不改口:「九律……」

霸气在瞬间消散无踪。曲绚丽松口气,继续说道:「九律若要听琴,我请丫头们过来侍候可好?」

依他的身份,就算要听琴,也要比照贵客们的待遇。

「不用。」他拒绝。看着曲绚丽略显不安的神情,他又说:「就当琴宗之人互相切磋,不需要太在意我。」

那好吧,如果宗主怪罪,她决定把一切都推到他头上。

见他已闭眼准备聆听,曲绚丽又向他欠身一福,安坐至琴台前说道:「请九律赐教。」

琴声,乍响,吟揉滑按出幽怨的弦音,却在一个的七弦拨音後,刺伏而停。随後跟着是剧烈的轮指滚拂,宛若狂风暴雨,或是两军交战,激烈而紧迫,无法呼吸喘气,就要崩溃……

刹那,又是吟揉滑按的幽怨,只是余韵中多了些许泛音,若情人般的私语呢喃,缠绵悱恻,直至曲终而散……

搭配高超琴艺的完美演奏,曲绚丽自琴上停下手,就看着不远处仍闭眼的樊筑罄,在飘着桧木香的琴室里,聆听自己因方才乐曲,依然过快的心音。

缓缓地,他终於睁开眼,在她的期待目光中,他探问:「这曲子是?」

「良人吟。以幽怨的闺中妇女,思念远方征战的夫君,所描写的曲子。」

「我不曾听过这首曲子。」樊筑罄看着面色潮红的她,「若你不解释,我还以为是一位迷途少年,对未来的犹豫而陷入天人交战中。最後,他或许知道自己该做什麽,却仍是迷惘困惑。」

「咦!」樊筑罄全然不同的解读,令曲绚丽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後,她才告诉他:「这首曲子是我写的。」

「抱歉。我虽为琴宗之人,但对琴意只略懂皮毛。」樊筑罄冷然严肃的脸上,难得多了歉疚,只因为她曲绚丽。

曲绚丽摇摇头,她起身走至樊筑罄面前,款款而坐。

「我写完这首曲子後,曾经演奏给不少人听,包括宗主、师傅学徒们,甚至是达官贵人……除了好听或者是感动之外,我不曾听过其它评语。」

她嫣然一笑,看着他严肃冷然的脸又说:「不过想想,我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学人家闺怨妇人的忧叹无奈,不过是为赋新辞强说愁罢了。不曾经历过的事,就算再如何学习模仿,其中意境还是少了些什麽。」

「倒是你,说中我近来相当苦恼的事。」曲绚丽无奈苦笑。「你该知道我活不过三十岁的事吧,因为我是上天选中的人。」

看见他脸上闪过一抹忧伤,她反而从容且释怀说道:「别替我难过。我花了近十三年的时光,终於接受这奇怪的命运。我说,就当老天爷太过公平,不想让我这样的人扰乱世间平衡,才会给我这麽短的寿命。」

「寿命短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被困在琴宗这地方,等待死亡的那一天,那真是太有违我﹃绚丽﹄之名。就算生命短暂,若能随心所欲过我一生,活的绚丽多彩,那我也甘愿。」

「不过你也知道,我若离开琴宗不继任宗主之位,到时候琴宗恐怕大乱,而我也将愧对琴宗列祖列宗。就算我不甘心为琴宗而活,我还是得乖乖留下。但是,在生命即将过上一半的同时,我又很犹豫啊。」

曲绚丽唉声叹气,又对樊筑罄倾诉:「诚如你所言,我大概就是那位迷途少年,才会在经过天人交战後,还是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垂头丧气,却又强打起精神对他微笑,启唇又说:

「不过老天爷算有意思,知道我最近为这事烦闷,送了一位懂我琴心的知己给我,还让我说上这麽多话。你知道这些话不能在琴宗提起,万一被宗主知道,哎呀……」

她忘记她的这名知己,身份是瑞朝矜贵非凡的三皇子。瞧瞧,她一时得意忘形下,对他说了什麽。这些话若传到宗主耳里,她下半生恐怕只有禁足的命令。

她忽地摀住嘴,尴尬起身,然後很小声、很小声的央求:「那个……那个九律可以拜托你不要跟别人说,我今天跟你说的事好吗?」

「嗯?」樊筑罄没表情,仍是一脸严肃冷然注视她。

「你懂我的琴,我们算是知己嘛,今天的事是我们知己间的秘密,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她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理由,就想蒙混这个自小在宫廷长大的皇子?

怎麽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她又想找其它的理由,就想说服他答应。

然而想不出理由且相当混乱的她,就听他清冷嗓音说道:

「我答应你。」

「啊?」说服了?她竟然说服这个皇子!不过说到底是因为什麽原因,樊筑罄会答应她?

虽然困惑,但他毕竟是答应了。曲绚丽放下水袖,露出灿灿笑容,万分感激对他说道:「九律,多谢帮忙,你果然是上天送给我的好知己。」

「嗯。」樊筑罄没多说什麽,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眷宠与温柔。那些不曾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神情,或许就是曲绚丽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

然而这个理由,随着岁月逐渐增大,在大到濒临崩溃边缘时,因武啸月而爆破,炸毁了曲绚丽短暂的一生。

多年以後,她时常纳闷想着,所谓的知己,应该就是到老死都以心相交的好友。然而,在男女之间,是否真有那种情感的存在?

她对他说,他俩是知己、是好友,所以闲暇时刻,樊筑罄常到琴宗听曲绚丽弹琴。而他说,听着她的琴音,似能洗尽世间一切丑恶,让他暂时忘却皇室斗争的一切烦恼。到最後,那太深刻暧昧的眼神,曲绚丽已经分不清,樊筑罄是来听琴,还是来看她。

她还记得那年,毫无母族背景的他成了替死鬼,被圣上指名攻打非天孔雀王朝。面对朝臣与人民,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就算对上毫无保握的孔雀王朝,他随时可以被牺牲,宣扬圣上大爱。

那天,刚降下初雪的瑞朝,很冷;而出征在即的他,那身银绣龙徽纹铠甲,更冷。而过於寒冷的他,在那一灯如豆的幽静夜晚,到琴宗寻她。

「你来听琴?」虽然很远晚了,她仍笑着招呼他,为他奉上温热香茗。

「嗯。」樊筑罄颔首,就看着她的灿灿笑颜,接过她手中香茗。莫名的,他冰冷的心,被熨暖了;因为她,也因为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香茗。

「想听什麽曲子?」她摆好乌琴,调好音後,笑着问她。

「随你决定。」他说。放下香茗,他定定注视她。

「让我想想。」曲绚丽沉思拨弦几声,没多久後,她抬眸就告诉他:

「行兵引好了。你出征在即,行兵引是古时常胜将军邢不欢写的曲子,肯定能为你带来好运头。」

曲绚丽下了决定。一如往常,她对他说:「请九律赐教。」

她屏气凝神,在纤纤素手触即琴弦的刹那,那迸裂急促的琴声,忽地渲染开来。而後,宛若行兵一般,那锣鼓,那号角,还有那数不尽的达达马蹄声,紧凑地拉开战争序幕。

两军对峙,太过密集的轮指滚拂,和突如的劈音,营造出太过诡谲的局面。樊筑罄似乎可以看见,常胜将军邢不欢正领着兵突袭敌军,布下层层陷阱後,终於在黎明初晓时刻,获得最後胜利。

一首行兵引,应该是气势磅礡,热血沸腾。但那藏在雄壮激烈的琴音下,却多了一种格外动人的音韵,似深闺女子的幽怨吟唱,就担忧着自己在战场上的夫君或情人。

当琴声停歇的瞬间,樊筑罄启唇探问:

「你担心我?」

「哎,九律不愧是懂我琴心的知己。」曲绚丽无奈苦笑。「我说,我们都相识那麽多年,你要去战场打战,我自是担心你的安危。」

一听曲绚丽会担心他,樊筑罄严肃冷然的脸,难得闪过一丝柔情。他坚决的告诉她:「我不会死的。这场战,我定会得胜。」

「我也希望你胜利。」曲绚丽拨动弦琴,幽幽低语:「好不容易有个知己朋友,你若有什麽差池,我会很难过的。」

「绚丽,」樊筑罄唤住她,在她抬眸的瞬间,他已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曲绚丽就盯着樊筑罄太过冷然严肃的脸,呼吸瞬然紧窒,心跳莫名加快,就等待他接续的话语。

「你可以--」樊筑罄顿了顿,才又开口说着:「可以在我征战回来後,与我一同出去玩吗?」

曲绚丽怔愣片刻,还以为他要说些什麽。她忽地放松紧绷情绪,灿笑回问:「你就这麽想与我出去玩?」

「你答应过我。」但是每次他想找她出去,她总是在忙;不是忙着练琴,就是忙着带门生,要不就是忙着弹琴给他听,害他都不知该怎麽开口。

曲绚丽笑着,没想到他还挂念出去玩的事。她看着这名瑞朝未来的战神,爽快允诺:「等你回来想去哪里玩,我都依你。」

是夜,她送走这名知己,看着银白雪地,好笑的叹了叹。

方才那太暧昧的氛围,害她以为他真要说些什麽。只是,他若真说些什麽,她会答应吗?

不可否认的,她是喜欢樊筑罄,因为他懂她的琴音琴心;但除了琴音与琴心,她与他之间,还存在什麽?

她并不清楚。

樊筑罄对她而言就像是同宗亲人般的存在,可若是男女之情……

摇摇头,她知道他不会是能触动她心弦的那个人。但整个琴宗早将他俩凑成一对,只差在她继任宗主之位後,提出大婚。

冬去春来,夏往秋返,她在琴弦上耗去近一年的时间,才赫然听见他战胜的捷讯。那日,是刮着大风的深秋,她在琴宗遇上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他。

那模样,她知道,他一向圣上覆命後,就迫不及待回琴宗寻她。

「恭喜你打胜战。听说圣上还替你封了王。」终於见着毫发无伤的他,她放下心中大石,欣喜看着他。因为母族不够势力,这麽多年来备受歧视冷落的他,终於得到圣上的正视。

「是乐王。因为我母妃出身琴宗,父王便以﹃乐﹄字当我的封号。」似乎对这身荣宠毫不在意,他严肃冷然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只为了曲绚丽。

他眷恋地贪看着她,缓缓开了口:「你,答应过我,等我回来就要同我出去玩。」

别过他太强烈的目光,她微笑探问:「九律想去哪?」

他目光紧锁着她,却说出了一个令她诧异的地名。

「扎曲河畔。」

近年来分隔瑞朝与月影国的扎曲河畔被种下许多荷花,有些瑞朝人们也仿照月影国的风俗,在荷花朵朵的河畔旁,同自己心仪女子求爱。

他想向她求爱?

怔愣中,她听见远方福安泰的叫唤声,极可能不是再寻她,可她却刻意抬起头,向福安泰挥手示意。然後,她心虚又慌乱地转身,背着对樊筑罄嘱咐:

「福老在找我呢。那地方……之後再去吧。」

在大风扬起的瞬间,她的衣摆自他指尖滑落;极欲离去的她,未曾见着他的怅然所失。收回手,他深叹口气,就怕自己将话说早了。

也不逼她了。至少她会一直待在琴宗,那怕仅是短短的数十年,他还能在她的身旁爱着她、等待她。

几天後,他又来琴宗寻她,却是一如故往听她弹琴,再也不提出去玩的事儿。

而这样的日子,竟持续到他被新帝贬调至边疆,她也从琴宗出逃。

「你还好吗?」武啸月温柔的嗓音,自遥远过往中唤回曲绚丽。

抬眸,透过白年相思树下的灿灿流光,她见着此生最爱的男人。

目光交叠,恍若回到最初的那刻,那张无预警奏响她心弦的羞赧俊颜,叫她体会了真正的男女情爱。

只是还是有些不一样啊。

不知是故意还是被风吹乱的束发下,藏着一双墨玉般幽暗深沉的眸,眸上不再若过往那样死气沉沉,而是多了些生气,多了些对未来的渴望。只是那坏了他面容的刀疤,恐怕是他努力一辈子,也不能忘却的梦魇。

曲绚丽心疼他的遭遇,又怕自己的同情成为他的负担,她佯起灿灿笑容,很故意对他说:「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有些疲乏。」

「我……」一如她所期待,这可爱的男人又开始脸红,撇过头不敢看她。

昨晚,这初尝云雨滋味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是禁慾太多年,一连要了她好几回;害她全身酸痛不打紧,连嗓子都哑了。更丢脸的是,他们俩太猛烈的激情,还传到船夫夫妻耳里,结果她早上还被船夫妻子暗亏:「很恩爱喔,年轻真好。」

「对不起,我下次会克制些。」可能是想到昨晚的旖旎情色画面,武啸月的脸更红了。

曲绚丽好笑的看着他。「夫妻间的敦伦有什麽好抱歉的,啊……」

惊呼声,因为武啸月怕她真的太累,一把将她凌空抱起,拥进自己怀中。

「小武你……」换曲绚丽脸红了。他温热体温暖着她,虽然靠在他怀中很舒服,只是这样上街实在太过引人侧目。

「我抱着你,累就歇会。」俊脸依旧红赧的武啸月,心疼自己的宝贝妻子,鼓足勇气亲昵地拥抱她。

「那个,我很重的,你要不要放我下来……」曲绚丽越说越小声,因为武啸月已经出了寺庙,准备上街。

「你很轻。」因为太轻了,武啸月还想着要不要炖只鸡帮她补一补,或者央求她每餐再多吃些。

「可是……」曲绚丽才想说些什麽阻止他,但来不及了,对街的大婶正伸长脖子,一脸窃笑地往他们这边探头。她只好无奈表示:「算了,你抱吧……」

曲绚丽羞红丽容,困窘的将脸藏在他怀中,听着他狂跳絮乱的心音,感受他逐渐高升的体温……发现抱着她的男人竟比自己还紧张。偷偷抬眸,她打量那张胀红俊脸的主人,丝毫不畏身旁的闲言闲语,婆婆妈妈的指指点点,小心翼翼的就抱着她,宛若她是什麽珍贵宝物。

莫名的,她仰起头,定定地注视他。阳光下的他,因那条狭长刀疤,已不复过往的端正俊朗,只剩沧桑没落的气息,包覆着太多辛酸。她担心这个武啸月,只是她还剩多少时间,能在这样陪伴他?心底幽幽叹息,她曲绚丽终究输给自己的命运。

「不是累了?」感受到她的目光,武啸月轻声探问他怀中的宝贝妻子。

「是累了。」她笑着倚进他的怀中,也不管旁人的视线,亲昵地靠着他。「我们找个地方歇着吧,我现在全身酸痛,只想泡个舒服的热水浴。」

「好。」他允诺。就抱着她走在清漾的陌生街道上,然而却在转过几条胡同後,他忽地停下脚步。

眼前,是立於扎曲河畔与清漾河畔交会的一栋褐色楼房建筑,建筑两侧的河畔旁环绕遍遍荷花,粉嫩嫩的色彩与青漾漾的河面就衬着这栋建筑,和这栋建筑上高挂的牌匾,风荷客栈。

「这里不是……」曲绚丽兴奋地看着眼前建筑。

虽然建筑不一样,但太过熟悉的景,叫武啸月瞬间就认出︱︱

「十年前风荷楼的旧址。」

她曾在十年前的风荷楼住过一段日子,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当年,因为琴宗宗主身故,她这个被上天选上的人,必须立刻接任宗主之位。但是,一直到宗主过世前,都一直陪在宗主身边的她,对即将继任的琴宗宗主之位感到相当惶恐。

原本相当认命接受自己拥有短暂寿命的她,在亲眼目睹宗主老死的过程中,开始有了反抗的情绪。不过才不到短短一年,她看见宗主原本乌亮的发逐渐变白,光滑肌肤上出现不该有的皱纹,甚至到最後四肢瘫软退化,无法行动,只能躺在床榻上,静默地等待自己的死期。

她看见在面临死亡那刻,宗主出现如释重负的笑容;也许对於宗主而言,他短暂的一生,所等或许就是自命运解脱的瞬间。不用再背负上天使命,不需再扛琴宗这个责任,只要做他自己就行。

那笑容深深地憾住曲绚丽,让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在继任宗主之位前一晚,逃离琴宗,远离瑞朝。那时的她,抱琴走在渡船头,刚好看见有往清漾的船,她便跳了上去,冀望在月影国开始她的新人生。

这辈子只会弹琴的她,为了谋生只好到青楼教花娘们弹琴。她这个受世人敬仰的天下第一琴,从此堕落青楼勾栏院,弹的尽是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的俗艳歌曲。

可那又有什麽关系,她就爱这样毫无拘束地过活,就爱与花娘们喝酒谈笑。太逍遥自在的生活,让她忘却自身束缚,忘却琴宗责任。她以为自己只是平凡的乐师,能随心所欲过活,能爱上自己想爱的人……却忘了其实她只是在逃避,而该背负的责任,总有一天还是会找上她。

那日,是立春,在荷花满开的清漾河畔,她醉心於花娘们说的美好传说,等待那名让她心跳加快的男子,向她求亲。

悠悠琴音,奏出她的绵绵情意;曲曲相思,说不尽的情话呢喃。心底,她就想着武啸月,想着他害羞不语的模样,想着他看向自己含情脉脉的神情……

铿铛!

「啊!」第七条琴弦应声而断,划破她的美梦,逼她面对现实。

似乎有什麽事要发生了。曲绚丽心跳莫名加快,大口喘气,某种熟悉的气息逐渐逼近,与她的琴心琴音相呼应。

敲门声,瞬间响起,因多年的默契,在丫头尚未开口的刹那,她已先说出:

「九律,是你吗?」

门开了,在丫头身旁威武高大的身影,还有严肃冷然的面孔,正是乐王樊筑罄。

不待他开口,曲绚丽早一步嘱咐丫头:「他是我的贵客,你先下去吧。」

丫头欠身一福,领命而退。樊筑罄带上门,就看着曲绚丽,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终还是化为无声叹息。

「你怎麽来了?」不是应该驻军在孔雀河畔?樊筑罄这位瑞朝战神,因为新帝上任後被下令削去军权,并奉旨镇守边疆行放逐之实。

她起身走向他。

「我奉圣上之命攻打月影国。」

「啊?」一听他要亲自上战场,曲绚丽惊白小脸。她不是不知他的能耐,当年与非天孔雀王朝一战,他铁血冷酷的治军方式与浴血奋战的杀敌英姿,为他搏下「战神」之名。对他心存忌惮的新帝,恐怕是因为与月影国久战不下,才会找上他。

只是樊筑罄一上战场,那武啸月……曲绚丽不敢再想,她就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平安。心系武啸月的她,却没想到樊筑罄又带来另一个晴天霹雳。

「你离开後,琴宗四分五裂,除了本宗之外,又多了许多独立出来的宗派。我此行清漾,除了攻打月影国外,另一件事就是履行福安泰所托,带你回去重整琴宗。」

逃避许久的问题,终究还是得面对;自身都难保的她,又有什麽资格希冀与武啸月双宿双飞?心底沉痛惶恐,曲绚丽无力踉跄,却叫樊筑罄一把托起,拥进自己怀中,聆听他难得絮乱心音。

「九律……」水眸瞬然睁大,曲绚丽看不见他的样子,却听他说:

「我知道你不甘心为琴宗而活。既然如此,那为我而活,当我的王妃,琴宗的事我替你挡着。我只要你每天过的开心,过你想过的生活,就让我一直爱着你。」

樊筑罄真挚求爱的话语,让曲绚丽就想挣脱他。察觉到她的意图,樊筑罄将她拥的更紧,不愿让她离去。被他钢铁般手臂禁锢着,曲绚丽只好无奈低语:

「九律,你应该知道皇族之人除了圣上之外,一生只能纳一个王妃。若王妃身故後,你是终身不得再娶;若是毫无子嗣,你的血脉将会永远断绝。」

她摇头。

「我的生命很短,不能耽误你。」

「子嗣血脉什麽的,我才不在乎!我只知道这辈子我的王妃只有你!」

曲绚丽低声叹息,她太懂樊筑罄这个顽固知己;他所坚持的事,几乎没人能劝服他。为了断绝他的爱恋,她只好选择老实告诉他:

「九律,我有喜欢的人,所以不能跟你在一起。」

抱着她的紧窒力道,忽然松了。曲绚丽挣开他的怀抱,不忍看向他,她转身背对他,就对他说:「我近日会回琴宗。」

不管如何逃避,到头来她还是得面对自己的命运。只是,这太短暂的生命里,她能渴求武啸月的陪伴吗?

她无奈叹口气,就听着背後沉重的脚步声,在推开门後逐渐远去。

没多久後,总算认命的她,在众人期盼中,回到了琴宗。

那日,她被穿上对襟八层的礼衣,外套一袭玄色大礼服。九层的沉重衣物,象徵琴宗九律,正是琴心、琴意、琴理、琴操、琴法、琴色、琴行、琴律、琴死,九种律范。这九种律范,正如这袭沉重的礼服,是个沉重的责任。而这责任除了发扬琴宗九律外,更要栽培下任宗主,就是另一名由上天选上的人。

那人,正是曲逍遥。琴宗继任大典的那日,是曲绚丽第一次见到他。那时的他还不到五岁,浓眉大眼的,水嫩嫩肌肤衬着红通通面颊,正值最纯真可爱的年纪,却需要跟她一样被穿上九层的礼服,强迫接受这不公平的命运。

她还记得,那时的他以琴宗少主之名,正襟危坐对她行师徒之礼。正待他要开口喊她「宗主」时,她不知是怎麽了,竟要他开口喊:

「姊姊。」曲绚丽对这怯生生的小男孩循循善诱。

「你就叫我姊姊。我比你也大上不了几岁,你叫姊姊刚好。再说,你的能力也不输我,我也没什麽好教你的。况且没几年後的将来,你也会继任宗主之位。」

「你就叫我姊姊,当我是你的姊姊;反正在这琴宗,你与我皆是无父无母,还不如以姊弟相称,彼此有个照应。」

「宗主!这於礼不合!」一旁的福安泰率先反应。

但对这命运异常不满的曲绚丽,还是很执意的哄着曲逍遥:「来,叫姊姊。」

碍於福安泰的神色,曲逍遥一开始是不敢叫的,但看见曲绚丽笑容灿灿期待他喊她,这被美色勾引的孩子,终於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唤了她一声:

「姊姊。」

「逍遥真乖。」无视福安泰着急神色,曲绚丽将曲逍遥搂进怀中,很开心蹂躏他被梳整好的发。

这太可爱的孩子,让她想起她最爱的男人。她想着,坦若她与他成亲,生下的孩子是否也同曲逍遥一般可爱?这个渴望,让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想法,瞬间在脑海里产生。

回眸,曲绚丽对上福安泰与前来观礼的樊筑罄,她对他们说:

「既然接了宗主之位,接下来也该是忙婚配事宜。」琴宗之主寿命比一般人短,在有生之年若想留下子孙血脉,成亲婚嫁总会紧接在继任大典之後。

但她的主动提出令福安泰愣了愣。

「宗主?」

放下曲逍遥,她让他与福康宁玩去,就看着那对两小无猜,曲绚丽启唇微笑,迳自宣布:

「我有一名恋慕之人,他是月影国的少将武啸月。」

她看见樊筑罄怔愣片刻,脸上似闪过一抹哀痛;曲绚丽不忍再看,於是转身又说:「他已向我求亲,而我打算答应他,与他在琴宗成亲。」

她的决定,似乎让福安泰想说些什麽。但福安泰最後什麽也没说,仅是看了樊筑罄一眼,看着他双手紧握,却仍是一脸严肃冷然。

又听曲绚丽嘱咐:「福老,你先退下吧,我有事和九律相谈。」

福安泰允诺。他躬身一福後,就走到曲逍遥和福康宁身边,一手一个,将这两个孩子一同带到外面去。

没了孩子们的嘻闹声,也没有琴宗人的祝贺声,琴宗的大厅,沉静的令人心惊。太静默的气氛,让曲绚丽呼吸紧窒,心跳莫名加快;她深吸口气後,转过身面对樊筑罄,一脸灿笑对他说:

「九律,我可否向你讨样新婚贺礼?」

不意外她会这样央求,樊筑罄双手紧握成拳,冷冷问着:「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武啸月。」为了自己的幸福,曲绚丽定定看着樊筑罄,一瞬也不瞬。她坚决又说:「我希望你答应我留他一命,让他回琴宗与我成亲。」

「不可能。」樊筑罄想也不想,马上拒绝她的央求。「他是敌人,我只能杀了他。」

「九律,他是你的敌人,却是我的夫君。」曲绚丽幽幽一叹,无奈低语:

「你难道不能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饶他一命?」

「多年情份?」樊筑罄闭上眼,清冷嗓音多了苦涩,他忿忿低语:「绚丽,你何其残忍!你明知我想娶你为妃,却要我做出这种承诺!」

「九律,原谅我。」她知道自己的请求很过份,曲绚丽不敢看着他,就想移开目光。但一思及这关系到她与武啸月的未来,她仍是注视樊筑罄,坚定的、毫无迟疑的,就想要一个允诺。

睁眼,樊筑罄对上她的目光,那双令他心折的秋水翦瞳,令他深深叹息。

他,很爱、很爱这个女人,所以他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但是,他仍奢望着有一日能得到她,能与她在一起。因为这个渴望,让他赌上他对她的所有爱恋,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在将来亲手毁掉他与她的决定。

「我答应你不杀他。」他说,就看着她欣喜的眉眼,他想,只要不亲手杀了武啸月,就算不违背诺言。

「九律,谢谢你!」得到他的允诺,曲绚丽幻想她与武啸月在琴宗的幸福生活。她将为武啸月生下几个和曲逍遥一般可爱孩子,就算不能白首到老,她也要在这沉重的宿命包袱下,活的绚丽多彩,与她最爱的男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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