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歌 — 十、長相思

在怀明侯一族遭处决後,懋帝长逝,周朝歌的父亲请旨陪葬,周朝歌理所当然接下新带圣谕继任为三宫总管。新帝承恩沿用先帝年号「天佑」,晋封死去多年的十弟瑜王为「贤王」,同时大赦天下。

也许,承恩皇帝是出於对先帝与瑜王的内疚,又或许,他不过是纯粹达成先帝的心愿,但作为瑜王的兄长,他并不似先帝一般明白瑜王,而他,亦不是全然明白先帝。

承恩皇帝并不明白,瑜王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尊贵的名号,先帝想给瑜王的,也不是这些。

瑜王的心愿很简单,他只想回到江南与他挂念的人团聚,可因为先帝对他的一丝温柔,将这一切都给拆散。如今这个在帝京沈寂多年的人再次被人忆起,不知道瑜王心中挂念的那个人知道後会是什麽感受?

权力,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它令得到它的人变得麻木,令想得到它的人满手血腥,令无辜的人朝夕间失去所有!

人们都说六宫是女子青春的坟墓,只是帝都何尝不是男人年华的墓穴?玉环飞燕皆尘土,秦皇武帝亦成灰。

年华似水,这是一种无法对人说清楚,只有自己才能感受的滋味。

承恩皇帝即位的时候,周朝歌尚未到而立之年,可执镜一照,已见到乌黑的发丝上生出一根白发,突兀刺眼。

看着镜中的自己,让周朝歌觉得自己与昔年「帝都三辉」中的周朝歌并非同一人。帝都三辉的故事,是别人的故事,人们茶余饭後如何谈论,他都觉与他这个三宫总管无关。

当瑜王的足迹逐渐消失,当风离的脚步慢慢走远,他们的名字或许会成为史书的一笔,然後被众人遗忘在身後,只有独自的相思,绵延无止境。

周朝歌一直以为自己在迁就着风离,为风离付出很多很多,可是现在回头一想,其实他什麽都没有付出过,风离也是。

由一开始,风离就停在原地,从他们初遇到他们再遇,风离也在等他们重逢的一刻,等自己将他认出,然後问那曲的名字。

周朝歌想,风离应该是爱他的,而他,亦爱风离。

只是,他没有袁紫柔说得那麽笃定,说起爱,说起情,能够如此快绝。

他一直用他的冷淡保护着自己,风离则因为他的高傲而不曾向周朝歌低头,他们都有资格怪对方,亦没有资格怪对方,因为他们连第一步都没有踏出。

往事如烟,失去,就是这样容易。幸福,其实是需要勇气的。

清风送别离人泪……那封信笺所留下的几个字,是除了记忆外,风离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轻轻地,他在旁边再添上一句:花开花落,只记当时年少。

他没有告诉风离,他的琴只为他而弹奏,他是箫,他则是与箫和奏的琴。

侍奉承恩皇帝大约有十余年,其间平内乱、除政敌,发鬓已是盖上一层薄霜。

一天,占星官上奏出现「荧惑守心」的天象,承恩皇帝看到这奏折,脸色丕变,与周朝歌交换一个眼神。

荧惑守心,实为凶兆,不利於懋,不利於帝,若非懋帝承恩驾崩,便是祸驾皇室,大人易政,主去其宫,若果不移祸大臣唯恐国家将陷於危难。

周朝歌双眼波澜不兴,跪在承恩皇帝身前说:「恳请皇上赐臣一死以移嫁凶祸。」最後四个字,他说得特别慢,字字清晰,淡淡的语气透着一种不能动摇的决心!

承恩皇帝低首凝视着眼前这个侍奉他多年的部下,然後,浅叹一声,「朝歌,你是在找一个解脱的机会吧?就像你父亲请旨陪葬一样。」

「请皇上恩准。」周朝歌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朝承恩皇帝叩首。

「左右二相乃是百官之首,理应由他们移嫁凶祸。」

「左右二相是外官之首,三宫总管则是内官之首,二相失其一,朝中必有祸乱,三宫总管只管皇室内务不涉天下政事。」周朝歌顿了顿才说:「是一枚为保帅而随时可弃的车。」

承恩皇帝厉声喝道:「大胆!」

周朝歌跪着不说话,静候皇帝颁旨。

承恩皇帝调整着不稳的气息,怔怔看着他淡然的神情,问道:「你,可有心愿?」

这回问题,他问过两次,上一次提出同一个问题的时候,就是面对周朝歌的父亲周永夜。他无法忘记,先任三宫总管接旨时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略带恍惚,像是个被囚於深渊里的人突然得救。

轻快的笑意悄然绽放到周朝歌的面上,这样的笑,与当年的周永夜非常相似,教承恩皇帝不由一怔。

周朝歌侍奉他多年,这样的笑容,他还是首次看见。

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只听周朝歌说道:「内子早亡,臣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我的独女怀霜。」他抬起头来,说出的话字字情切,「皇上,她喜欢酿酒,一心只想当个小小的酒娘,求陛下成全,永远不要让她跟我一样被冠上『三宫总管』的头衔。」

如果他们周家的儿女,一出生就是为懋朝付出他们大好年华,那麽因为他,他的女儿将不用再受同样的苦痛。

——答案不同,但本意一样。

承恩皇帝无声地叹息着。

不论是周朝歌抑或是周永夜,他们都是想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儿女的自由。看着眼前的周朝歌,他忽然想起先帝和自己都曾用自己的方式去爱自己的儿子,可到最後,他们什麽都无法保护。

当年周永夜是这样对他说的:「臣恳请陛下让朝歌选择,让他选择离开,或是选择留下。」作为一个三宫总管,一个父亲,他只能为自己的儿子做这些。

那时候,承恩皇帝表面答允,但在暗地里食言。他没有告诉周朝歌他能够选择,将本有机会离开帝京的周朝歌永远锁在三宫里。

除了周朝歌外,承恩皇帝实在找不到另一个能够担任三宫总管一职的人。他是皇帝,必须事事为他的江山和皇位打算,有些事情,他必须放在次等的位置。

「准奏。」承恩皇帝有些心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食言。

「陛下,臣还有一个请求。」周朝歌眼中闪烁着向往之色,「请陛下将臣的屍骨送去剑谷,就与风离一块。」他知道,当年承恩皇帝没有按照懋朝惯例将风离的屍骨扔去乱葬岗,而是火化後送到剑谷安葬。

他们约好来生在剑谷再见的。

那麽久远的誓言,不知风离可还记得?

承恩皇帝心灵最脆弱的地方猛然被触动,他就这麽哭了出来,所有的爱恨不必道出口,他也全然明白。

无声地,他任由两行热泪沾湿他的脸庞。

他一直以为除了他,便不再有人惦记着风离,只是在他看不见的暗角,也有一个人无时无刻在思念着他死去的儿子。

原来,他的孩子,一直都不曾孤独过。

一尘不染的白绫跃上梁上。

伸出手,将白绫打上一个死结,不留恋地再望一眼这座帝京,周朝歌毫不犹豫将头套进白绫中,同时踢翻脚下的木椅。

「帝京里,没有春天。」

先帝悲哀的说话,一直徘徊在他耳边。

花了这麽多代价,站在原地错过这麽多幸福後,周朝歌终於明白,他的春天,一直都遗留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剑谷,所以,他得加快脚步追上风离。

仍记得去那儿的路崎岖而遥远,与风离共乘一骑,依靠在风离胸前,後背感受着对方一下一下规律的心跳声,风声过耳,呼啸而过,只有那眉、那眼永远停留在心间。

即使路途多麽遥远,他知道,他们也能一起回去。

那些年,即使再晚回去,张飞燕也会为他们点上烛光,让他们不会迷失家的方向,高雨霁是最先跑进去的那个,三句不够,就会跟张飞燕吵起来。

对周朝歌来说,张飞燕虽然是凶巴巴的,但她其实很疼他们,像他们的娘。高雨霁像兄长亦像弟弟,每回捱揍,他会毫不犹豫挡在他们身前,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个怕孤单的孩子,向他和风离撒娇,生怕会被他们抛弃的似的。

浅淡的烛光彷佛照亮着一个美好的梦境,夜风吹送,心中却是暖意洋溢。

他跟风离相视一笑,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并肩回去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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