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知道原因吗?」
「因为我爱你啊。」
猛的睁开眼,刺眼的午後阳光正透过温室的玻璃屋顶以及叶子的缝隙之间直接洒落她眼底。即使在这样的冬天里,温室的空气也仍算的上是温暖潮湿,不能不说与记忆中伦敦初夏午後的天气有些许相似。
心脏跳得太快而太难以欺骗自己。布瑞德安静的眨眨眼,试图甩掉梦境带来的迷糊与无以名之的,温暖且甜美的感觉,一旦从梦里醒来,甜美就要变质成让人作恶的气味。
因为我爱你。
在她二十二岁时,初夏的伦敦里,曾经有人这麽对她说。一头灿烂的金发,微微眯起的冰蓝色眼睛泛着和煦波光,直勾勾地望进自己的眼底,挺直的鼻梁下是嫣红好看的唇,带着点害羞意味地轻轻勾起。
然後她会笑起来。两人紧紧相拥。
即使有天背叛了你,我也仍然爱你。她会这麽说。
还有她身上的热度,清淡的花香,拂过脸颊的发丝…
那样美好的画面,在梦里清晰的比现实还真。
好奇怪。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如果记得那场爆炸的话,或许这几年间她会不停的在睡梦中为此折磨,但是没有。
布瑞德睡的少,但是不作梦,此刻努力从梦境里清醒过来的她竟然有那麽一点点,暗地里希望自己别醒来。
楞忡之间,她从怀里摸出那只怀表,将链子提起,让它在阳光中旋转。
听说她在爆炸之後两个小时被人在河岸边发现的时候,手里也还紧紧握着那只怀表。
怀表逆着温室玻璃照进的阳光缓缓转动着,反射着高雅却不刺眼的光芒。随之袭击而来的却是那日恩斯特向她道歉的模样,手里紧紧握着那只她说是假的怀表,指节都要发白。
真是无聊的测试。
如果好好说的话,雪莱一定会把真品交还的。为了那东西的意义向意义本身争吵实在愚蠢,以此得到一个难看的收尾对谁都没有好处。虽然说,伊莉莎白在这方面本来就任性妄为,丝毫不懂得识大体讲道理,这点即使过了这麽多年还是没变。
不管怀表在谁那,记忆都无法被窜改,而横亘在眼前的事实也不会有丝毫不同。
该死的。雪莱并不是那种成天把死亡的想法放在脑边的人,她太过实际,只是安静接受自己毕竟还是活下来的事实,就像她清楚自己死了反而比较好的事实那样。
可她仍忍不住千百万遍的那样想着,真的就该死在那时的。
她明白,就算在那场爆炸之中她确实的存活下来,她们之间也将不会有什麽快乐的结局。
她依然会是那个除了飞行一无是处,普通平凡到乏善可陈的雪莱,而伊莉莎白则仍然会是那个追逐於远大理想,灿烂夺目的存在。
无论那女人是多麽高高在上,呼风唤雨,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改变她们的天性,扭转她们之间的命运。
无论这次她是如何的有耐心…
那也迟早是要让她失望或者被她割舍的。
现在可好,那个蠢女人必须为自己的失望负责,费工夫大老远找到个一无是处,自暴自弃的瘸子,听起来还真够惨的,让雪莱都不由得想同情起她来。
不过这可不是我的责任。雪莱一边想着,那天她离去的背影以及缩在玄关前抱头痛哭的模样却随之袭击而来,胸腔底部窜上一阵刺痛,像是心脏被人拧了一下。
不,那女人才不值得同情。雪莱忍不住皱起眉头。毕竟她的出现,自己也深受其害,如果不是她的出现,原本一切都是那麽艰困的达到平衡,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曾经能够飞行,能够灵敏的行动,轻巧的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了。
就该死了才对。若是如此,她就不用在此刻,不停的找藉口说服自己,欺骗自己,对自己失望不已,还要被想要而得不到的强烈失落感苦苦折磨。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你的救赎。她这麽说。可是只有天知道,即使身躯已经破败如此而心已经渐渐腐朽便的扭曲,她仍然像是从前那样的渴望着伊莉莎白,不是救赎或者同情,而是货真价实的…
爱。如果那也不能算爱的话,那雪莱可以确定自己什麽都不剩了。
呵,傻子。
好了,多想无益,对谁都没有好处。她眨眨眼,捡起掉落一旁的草帽,对着缅栀花多瘤的树干叹了口气,看了看表,爬起身一边拍掉工作裤上的草屑,往温室後方的库房走去。
你得冷静沉着点。老布瑞德这麽对自己说。不过就是梦罢了,那女人不过就是出国出差一时兴起罢了,如此而已,实在没必要为此起这麽大的波澜,你这老家伙唯一拥有的优点不就是冷硬吗。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对自己点了点头,一边把草帽挂好,扶着桌边吃力的脱下靴子换上皮鞋,抓起桌上的课本揣在怀里,粗鲁的架上眼镜,踏出她的宝贝温室,往校园走去。
辗转透过罗杰的关系,她在七年前来到这个远离故土的偏僻地方,在一所私立中学里找到园丁的差事,後来半推半就的拿到学位与教师资格,在人手不足的状况下兼任起代课生物老师。
她也不是不喜欢念书或者教书这样的差事,不过喜不喜欢又有什麽意义呢?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布瑞德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剩下什麽必须摧毁的自我,她只知道自己如果必须活下去的话,最好就不要再谈些喜欢不喜欢了。
否则宁可死了乾脆。
下午第一节课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她拎着课本跛着脚微驼着背慢慢迈进。
孟冬的波特兰要嘛在下雨,要嘛就在凝集雨滴准备降雨,弄得她膝盖镇日不得安宁,前几天破天荒的在十一月初里下了瑞雪,今天则出现难得的清朗天气,实在不是寻常事儿。
不过谁会拒绝这灰蒙月份里稀罕的光亮?此刻午阳斜斜洒落,将整座校园染成金黄,不管是已经枯黄的草皮上或阶梯走廊都有三两学生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而身为校园中为数不多的乐子,老小姐布瑞德沿路自然接收了不少玩笑与奚落,发酵或者发霉什麽的,不能不不说是有那麽点好笑。
不过布瑞德毕竟没什麽幽默感,听久了还是有些烦,但这不影响一个膝盖患了风湿的可怜鬼享受片刻宁和。
在如此安静和煦的金橙色下午,连一贯低头走路的她都忍不住要微微仰头,让阳光直直照在她脸上
,任由风拂过腋下夹的课本纸张。
她缓步走着,在上课钟响前十秒踏进教室,在讲桌上放下不小心沾了泥土,充满注记与摺痕的课本。
在正式教师凯文太太请产假的这段日子,她负责上生物二。比较进阶一些的课程,来上课的学生虽然安静听话些,但如果上的不好,也绝不吝於给予尖酸批评,白眼或者不耐烦的叹气。
「各位午安。」她戴上厚重眼镜,在慢慢安静下来的教室中不轻不重的以她有些怪异的英国腔开口,一边摊开点名簿,低头浏览上头的名字。
「唔,各位坐在这里想必是高贵的求知欲使然而非因於授课教师的魅力,不过根据校长的指示,我恐怕还是得厚颜无耻地点个名看看谁不买我的帐。」
班上响起一小阵还算友善的轻笑声。虽说镇日缩在温室里沾的满身泥土的怪老处女布瑞德是公认的笑柄,但在上课方面,她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尽量讨学生开心好让这群付她薪水的小鬼愿意乖乖听课。
幸好这个班的学生似乎还算满意她的教学,起码截至目前为止,在双方都对彼此不期不待的状况下,倒也和平相处了好些日子。
一般来说,她不倾向於花时间管教学生或者维持上课秩序,何况她也不奢望这些把自己视为笑柄的学生们服从自己的管教,还是少惹人厌的好。
她对自己耸耸肩,抬头环视班上的学生,其实这样小规模的私立学校,布瑞德只消瞄一眼就知道少了谁多了谁…
例如说,多米诺与罗宾森这对拍档大抵是翘课去镇上找乐子而鲍尔大概又在树下睡过头。然後眼角她瞥见一张不算熟悉的脸孔,是最近偶尔会跑去温室里看书的新转学生。
那名转学生此刻也正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不知怎麽能够同时融合若有所思与心不在焉。布瑞德又低头看了眼点名簿,叹了口气,沉下脸,临时决定放过那几个翘课即将被抓到的倒楣鬼一马。
「算了,来上课吧。」她微微皱眉,咕哝一声。「请翻到第九章,上次我们提到了生物体的阶层还有细胞的构造,有谁愿意告诉我,植物与动物细胞有何差异?」
宁静而晴朗的午後,她抬头对上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打起精神开始上课。
直到一声巨响划破午後的宁静。
手枪射击的暴鸣在专心写着板书的布瑞德附近响起,随之的是惊慌的尖叫声与刺鼻的烟硝味,她反射性的甩下课本瞪大眼猛的转身。
「不准动!」只见一名满脸痘疤的男孩正对着自己大喊。
彼得,一片混乱中布瑞德想起他的名字,老是被另一名叫琼斯的大块头欺负的矮小男生,此刻他那双总是肮脏镜片之後,湿润发红的双眼正暴突出眼眶,闪烁着狂暴的光芒,瘦弱的右手握着一把手枪,大吼的声音尖而颤抖着。
「叫校长和他妈的琼斯.华顿过来,否则我真的会把这女的杀了,我真的会开枪,谁敢靠过来我就赏谁子弹。对,还有谁敢动也是,全都不准动。」
而他的左掌正掐着一名刚好倒楣课堂上坐在他旁边的女孩,那把枪口此刻就顶在女孩的太阳穴上,脖子上则架着一把可能是从厨房里偷来的菜刀。
是那名陌生的转学生。这个自然,老是被排挤的可怜鬼和转学生一起坐在教室最角落是一贯的常理。
那女孩看来还算镇定,起码没有试图挣扎,这样很好,如果挣扎可能会将陷入疯狂的彼得弄得更为失控。
布瑞德皱眉望向那名脖子被掐住的女孩,发现那女孩也正瞪着她,面无表情,但一双大眼里写着冰冷的愤怒与强自压抑的惊慌。
惊慌的眼神,贝德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次,但这女孩的惊慌不大一样,压抑的太好,是十来岁少女不该有的超龄冷静,却又带着愤怒与不驯,彷佛讶异着竟然有人胆敢对自己下手,如果此刻彼得低下头,也绝对会被那样灼热带着压迫感的视线给震慑住。
那样的眼神,看过一次就不可能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