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ovember 5 — 倫敦, 1959 - 2

十一月十五日,曾经被称为火药叛国纪念日或者烟火节,现在它有新的定义,革命纪念日。

照惯例,这天会在保持原样的西敏宫原址举办纪念仪式,与会来宾在M-44坠毁的十一点三十二分脱帽默祷一分钟,接着由首相发表演说。

事情已经过了七年,人们也渐渐不那麽对这件事关注,她明白那样简单的演说并不会有太多人仔细听完,更多人只是透过今晚的新闻得到短短几秒的一瞥。

他们不会明白,只是个行礼如仪的小小行程,足以将她逼疯。

早晨六点半,她安静的坐在餐桌前,在母亲皱眉注视下嚼着培根,一边看着讲稿,而管家梅莉太太则在一旁担忧的看着他们之间紧张的气氛。

「容我提醒,恩斯特小姐,您今天早上猛力摔出二楼的那只怀表是我的。」

她压下心底的诧异,故做不经意地抬眼瞥了那张年过五旬仍然保养得宜的白皙脸孔,一双蓝色双眼在晨光中反射锐利光芒。

实在不明白为何那一大清早发生的事会被发现,真可怕,这栋宅里是不是没有任何事逃得过这女人的眼皮?

「我明白,不过那也是我的遗产。」今天才刚开始,一切的一切就让她感到不自在,包括她那平常讲话就夹枪带棍的母亲。

这个婆娘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眼前的女儿已经年过三十,不能忍受任何人以这样倨傲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不过,伊莉莎白毕竟明白自己的烦闷全非因为母亲而来,再怎麽样的失去理智都不该迁怒於她,於是只逞强地撑起气势,不客气的反唇相讥,如同过去几年她们争锋相对时的模式,不想让母亲察觉自己还有什麽异状。

她耸耸肩,挑衅的勾起一边嘴角,从睡袍口袋里拉出那只怀表,在母亲面前晃了晃。

「嗯,它没坏,足以证明它的价值。真可惜詹没能拥有这等好康,现在我是你唯一的继承人了。」

那只被她猛力砸向窗外的怀表。

伊莉莎白在十二岁生日时得到了一只金怀表。表盖上刻着细致的狮子纹章,盖子内是一句她看不懂的格言,尽管伊莉莎白并不喜欢狮子而偏好於龙或者海妖之类的动物,但那小小薄薄的盖子上竟然能拥有如此华丽的图样,还小的她也懂得赞叹这工艺。

最重要的是,父亲很少送给她什麽过,而她也总不知该如何与严肃而忙碌的父亲相处,只是谨慎地收下父亲给的任何东西,即使只是短短一句话。

她不知道那表是传家宝,一直是一对,由男主人与女主人保管,或许出於某种对未来的预感,父亲在她脱离儿童期时就将表交给了她,而非那个莽撞,总爱惹麻烦的儿子。

伊莉莎白一直很宝贝那只表,也总是带在身上,按时上发条保养。那表陪她在动荡的时局中长大,与她一起度过无数个艰困疲倦的日子与危机重重的关头,那是她离开普利茅斯之後,唯一与家里的连结了。

後来长大一点,她查了书看懂表内铭刻的句子,不禁猜想为何父亲要将这麽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那句话是父亲对自己的警告吗?

父亲知道自己有天终要陷入深渊吗?

有那只表总让她感到安心一些,她在出任务时尤其要将表塞在外套内袋,感觉到那只表紧紧贴在她心脏上,隐约的她想,就算真的死了,身在异乡,脱离家族的她起码有这只表的陪伴。

直到她将那只怀表送人。

其实想托付的是自己,最後却只是不重不轻地笑着,随口编出个幸运物之类的藉口硬塞给那人。

她不是没开口,只是那坦承来的太晚。是自己有错在先,又怎麽能怪雪莱拒绝了自己那听来天真可笑的提议,孤身赴死?

雪莱是自私的,自私地如此博爱。她不相信雪莱不明白,伊莉莎白宁愿死的是自己,却还是抢先了一步,狡诈地利用她那温和老实的模样将所有人骗倒,赌上生命扭转看来无可逭回的局面。最後这只表陪伴着死去的人竟不是她自己。

戴着那只其实不幸运的幸运物和伊莉莎白不具任何意义的牵挂,潇洒地引起爆炸,飞灰烟灭於十一月的寒风之中。

而她是不是连最後的再见都没说?

眼前这只怀表则是几年前母亲那里「借」来的,和她给雪莱的那只是对表,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某天早上就看到母亲坐在起居室里给那只表上发条。

她大着胆子开口要,没想到母亲没有多问,只冷淡地点头,伊莉莎白却没有漏看她眼底的担忧。

每天她戴着那只怀表出门,好稍微地感觉自己不那麽脆弱孤单,却总在清晨梦醒,看见那只怀表的瞬间明白她不过是可悲地自欺欺人。

而在今天早上她终於感觉自己快要到达某种临界点而失心疯地一把抓起这只怀表往窗外砸去。

出手瞬间她就後悔了。

她并不是真的再也不想看到这只表。尽管只不过是长的一样,都已经是她少数能依存的连结。

尽管这样微不足道的连结已经快把她逼至崩溃,这样的负担让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还是…

五分钟之後她像个疯子一样光着脚,只着单薄的睡衣狂奔下楼,穿过布满薄雾的庭院,在清晨沾满露珠的草坪上发了狂的搜寻那只金表。

「遗憾地,我相信自己会长命百岁,何况,这东西可以有很多出路,例如大英博物馆或者梅莉太太…」

母亲啜了口红茶,神情平淡,似乎没注意到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抬头对慌张摆手的梅莉太太温柔开口。「可以麻烦你去叫路易起床,帮他换上外出服吗?」

「怎麽?今天学校不是放假?」

「看在他那被自己阿姨拿来开玩笑的可怜父亲,以及帮他从阿姨手中保住小命的贝德小姐分上,他该起床准备参加今天的纪念仪式了。」母亲瞥了她一眼,眼神里难得地有认真的严厉。

「真希望你能成熟庄重点,莉琪,即使过了三年,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国家贫乏到得由这种幼稚冲动的小女生当首相。」

实际上,撇开担任首相期间的政绩不论,在平常,伊莉莎白在公开场合总是表现得体而从容的,她清楚这是为什麽她会被选中,从西蒙手中接下这职位的原因。

母亲的话显然是意有所指,针对她今天早上暴冲的行为做出警告。不知道是真的从自己和雪莱之间看出什麽,或者只是单纯觉得她不该如此失控?

她猛的抬头,盯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蓝色眼睛,马上心虚地低下头去假装进食。

有时候真对母亲可怕的洞察力感到毛骨悚然。

「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她的母亲停止叫那个可笑的小名。」她勉强的扯出笑容回嘴,马上低下头去认真进食,怕自己真要在被那双锐利双眼看透而被逼的失去控制。

而她何尝不痛恨自己遇到这日子就软弱的连自己都觉得恶心,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而自从她在国会的推举下就任首相,必须按照惯例发表纪念日演说後,这日子更是要将她折磨的崩溃。

最後她只是忍住心底的刺痛,将怀表收回口袋里,抬头时表情已经恢复平常的冷淡。「那典礼不是真的很重要,真的不用让路一早坐车跑到伦敦去。」

「…最疼爱他的雪莱阿姨,一定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得在难得的假日里早起。」她看着母亲,挤出一个勉强但温柔的笑。

「伊莉莎白。」用完早餐,准备走出起居室时,坐在一旁沙发上阅读的母亲突然将她叫住。

「嗯?」

「雪莱是个温柔的女人。」晨光流泻,打在母亲的侧脸,一抹几不可查的微笑挂在嘴边,眼神带着几许不常表露出的沧桑与哀伤,几许皱纹使她看来竟然难得的慈祥而神圣。

「她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好。」

这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雪莱。

伊莉莎白讷讷地看着母亲,微微开阖着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她不清楚雪莱抱着路回到普利茅资时发生过什麽样的事情,但母亲与雪莱相处的时间不长,对雪莱大概也没有太多了解。

何况,人都走了,说些什麽善良不善良或许也没有意义…

但看着母亲此刻的表情,她突然觉得,事实如何或许也不重要,母亲愿意说这样的话安慰她,已经太好了。

如果有什麽东西可以被称之为救赎,她想,或许就是这个。

「谢谢你,可是…」

太多的思绪翻飞,鲠在喉头,最後她只是勾起嘴角,平静地说。「我宁愿不要她的原谅。」

「我都不知道你已经三十几岁了,还摆脱不了全世界的错都是我的错的悲惨执念。」谁知道母亲只是看着她微笑起来,嘲讽的话语以温柔的声音。

「我必须说,你太自大了。」

是啊,她当然知道这一切不会全是自己的错。世界是残酷的,不绕着谁转,握有权力的人各怀意图,私语之中交换利益,而无权无助的人们再怎麽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人在意。

直到有颗石头冲撞入漩涡之中,以自己的身体堵住那虚无的空洞。

该死的雪莱.贝德,连死都死的像个英雄,活着的时候没能相守,连死亡都要被後人扬颂,而她又保有什麽?

但英雄怎麽会错?於是也只好由她自己来责难自己,孤独地愧疚。

「过来这里。」

伊莉莎白听话地坐到母亲旁边,看着她将自己的袖口拉开,拿出棉签与药水时才发现手腕在早上找寻怀表时被玻璃窗的碎片割出好几道口子,倒不是很深,血也已经止住,但沾上些泥巴,涂抹药水时还是传来一阵刺痛。

那个清晨的草地上,疯狂搜寻着怀表的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被碎玻璃弄伤过。

原来自己失心疯到了这样的地步,难怪连母亲都担心起来。

她低头安静看着母亲拉开睡裙的下摆检视她的腿有没有其他伤口,一时间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儿时的画面瞬间重叠,突然她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脆弱而荒唐。

一定有什麽东西不对劲了。不该是这样的。她该是强悍而总是光鲜,怎麽会弄得如此狼狈,需要人挂心?

「她离开这里的那天早上也坐在这里。」母亲低着头专心帮她上药,突然地开口,让人看不清神情。「她说自己其实很懦弱,既不明白自己拥有战斗天赋的意义何在,也不想要继续过着那样的生活。」

「…什麽?」

「而我说,没有人天生是个战士,直到她找到为之战斗的理由。」母亲安静的把纱布缠上手腕,藏好在衣袖之下,然後抬头,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

那是个很深的凝视。

「我相信雪莱是真的找到理由,才让她愿意挺身而出,发挥超乎常人的勇气去战斗。所以,那也一定是很重要,很宝贵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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