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站在海德公园的绿地上,隔着一段距离,四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彷佛连树梢的叶子都屏息等待着那戏剧且决定性的一刻。
然後一架飞机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两道白线,远远的以惊人的速度逼近西敏宫,俯冲坠落。
就要引起爆炸。
不,不对,你什麽都没看见。那个时候你还一无所知的怀着愤怒,呆坐在那该死的监狱里,无力的等着外头僵持了大半天的交涉驳火,直到鬼鴞出现在她眼前。
就要引起爆炸。然後一场大火即将肆虐。
不对!快醒来!你根本不在那里!
下一秒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大腿。四周还是那座公园,她安静坐在长椅上,等待那人的出现。
清晨的风冷冽刺骨,她却穿得太单薄,奇异的是,她几乎感觉不到寒意。
不,她不知道什麽事即将发生。那个人总是有办法打乱自己一切计画与布局,看来懦弱老实的女人,以为会是只听话的棋子,却转瞬之间就将棋局逆转。
她想自己永远猜不透那颗脑袋里正打着什麽主意,却没有力气与勇气再予那人对决了。
寒风拍打过她的脸颊,露水沾湿她原本就不厚的衣裳,但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她只能任由紧张与愧疚强烈拉扯着她,无法镇定。
鹬被带走了,但自己竟然为了可以再度见上那人一面而偷偷期待着。
眼前的情况一下子被推到极端了劣势,几乎要输掉所有筹码,而她只能祈祷,自己能够交涉成功,让鹬安全。
她保证过的,她保证会在鹬陷入险境时保护他的安全…只要雪莱会信守承诺,用自己换取鹬的自由。
可恶,这根本是场毫无胜算的豪赌,唯一的希望是雪莱会信守承诺。停,别胡思乱想了,她了解雪莱的人品。她可能会背叛伊莉莎白这个说谎冷血的婊子,却不可能会违背对他人的承诺。
事情怎麽会演变至此?该死的鹬,怎麽能被就这样逮个正着?
该死,该死,他该明白自由英国不可能少了他,甚至,连伊莉莎自己白都已经是组织承担不起的损失,而眼见着革命就在眼前…
该下地狱的女人!她一定早就料到组织会在这个时机点行动。
彻夜未眠的伊莉莎白咬牙望着眼下氤氲空荡的草地,清晨的雾气叫人该死的看不清任何事物。排山倒海而来的焦虑与挫折感让她几乎想要跳起来尖叫嘶吼。
漫长的等待终於有了尽头。远远的,她看着草坪另一头走来一抹人影,缓慢的步伐,瘦弱的身形,让人看不出那是空军王牌飞行员。
是的,噢,是的,身後还跟着一群小心而安静,等着捕捉掉进陷阱里兔子的猎犬。
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的,但这刻她仍感到心脏传来一阵强烈尖锐的刺痛。她转过头去,选择不看而只是安静等待。
为什麽要这样做?是为了报仇吗?或者雪莱已经掉入相对於自己的,另一个深渊?也或者,有那麽一点点的可能,她会回心转意,倾听自己的乞求?会吗?
不会。你这个傻子。你不是早就看到事情的经过吗?她会那样温柔热烈的抱你亲吻你再同样温柔轻巧的背叛你。
她会说:不会演戏,反而假戏真做的人不适合这个世界…
不要再说下去了!停止!醒来!
然後她睁开眼,死死瞪着布满灰尘的老旧地板和样式过时的地毯,愣了一秒才回过神来。
只是做了恶梦罢了,该死,伊莉莎白,你颤抖的像个将死的老人,软弱的像个吓尿床的孩子。
她猛的伸展因为太久没有活动而僵硬的筋骨,却马上痛的哀号出声。
睡太久了,不知不觉已经是…现在是什麽时候?
房内的寂静让她失去对时间的概念,她茫然地转头看着那扇布满灰尘,被封的密实的窗,灰蒙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
她就这麽呆坐在椅子上,提不起劲来做任何事,只是安静的等待,彷佛要化成这些老旧家具中的一份子。
再等一下好了。
她是被吓醒的。
紧闭着的窗上贴着遮光的材质,透不进光也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即使这安静的大宅角落根本不会有什麽声音胆敢搅扰她。
冷汗沿着颈项滑落,她在微光之中眯着眼,伸展中年劳碌过後变得僵硬的筋骨,扭开一旁的灯,迟缓地抓起一旁的眼镜与手表,伸手要去捞才发现手抖得太厉害,清晨五点,醒的太早而太惊惶。
她以为自己在梦里耗了太多时间,再度回到现实之中,世界却仍然冰冷坚硬,快速转动着几近残酷,在消磨她时却又缓慢的像种凌迟。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深深吸了口气,舔了舔乾涩裂皮的唇,觉得口乾舌燥,一股令人不悦的烧灼感盘桓在喉头。
或许是因为在梦里说了太多次抱歉的关系。
现实中的她一向冷静理性,若站在客观的角度,大抵也只会露出柔和但冷的笑。
「抱歉是这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徒劳。」然後丢下这一句,这话适用於所有状况,毕竟对一个无情的人而言,没有什麽不同是真正不同。
但已经再没什麽值得她去浪费。
她能做的只有在每个寂寞的夜里後悔,让悔恨与罪恶死死缠住自己,让她痛的不得不清醒,如果连这麽一点点小小特权都没有,她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伊莉莎白.恩斯特在十一月初寒凉的清晨安静地坐起身,竟然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做些什麽。
自从那人过世之後,她像是继承遗产般开始做起了绵长的梦,像是那人一样,每天在泪痕与呻吟之中转醒。
她是继承人,是未亡人,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从来没有证明,甚至不曾有过合照,唯一的画押是她脖子上那条日渐淡去的疤。
某些时候伊莉莎白更希望那口子能画的更深些,好让自己能死在那人的怀里。
她。听说她在军队服役时,总要求住在营区的角落,一个人住的远远的。
怕是做了恶梦,被听见梦话吧。逞强着在每个白日里坚定执行任务,夜晚才独自消化过往的阴影与苦楚,每次想到这,恩斯特就感到心底窜起一股强烈到迹近逼真的锐痛,但这只是幻想与拼凑,毕竟从没参与过这一段,当然也没能来的及给予任何安慰。
而现在轮到自己在每个漫漫长夜里做起梦来了。伊莉莎白睡的少,梦境却不放过每个短暂片刻,不停的侵扰,梦里总有她,却往往不是那些甜美快乐的回忆(尽管她们确实拥有过)。
多希望那些太过真实的情境是魂魄来入梦,却连梦里都清楚这样的奢望只是傻的可以。
听说某些民族有这能力。她曾经在参访某个东方国家时秘密寻访某位高人,说能带她到地下的世界去看看过世的人。
她在神秘的薰香中恍惚入睡,梦境却是一片阴暗的空白,最後她哭着醒来,什麽都没看见,惟房间里弥漫着的东方香料气味让她不能自己的联想到那场大爆炸,为此哭得更凶,几乎要崩溃。
「上帝自有安排。」那东方高人比画了个优雅神秘的手势,眨着狭长的眼这麽说,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翻译的糊弄。
连特别的魔法都请不动,何况只是普通的牵念?或许那人是真的怎样也不愿见自己了。
是恨到入骨,或者彻底看破放弃?她只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开解。後来坐专机回国时她盯着平流层下的云,这麽下了结论,一边忍不住笑自己迷信。
她是如此倨傲而高高在上,但在爱情面前人人平等,无法脱困,在死亡面前亦然,而她悲惨的同时为两者所纠缠,走头无路到只能信神了,可笑而可悲。
但她不管。相信命运,业力或者任何超自然的存在都行,让她相信两人之间的纠缠还没完结,毕竟她欠了那人太多,怎麽可能债没还完缘分就这麽结束?
「所以这次,我们终於谁也不欠谁了。」而她想起最後一次见面,雪莱是那样轻柔的伸手拨过她额前的发,神情一如往常地宁和,那双在车内灯光映照下呈现深棕色的瞳孔深深的望进自己却不起涟漪,好像真的对什麽都了无牵挂了。
那句话和她前头编造的谎一样是假装的吗?或者真的感到对谁都不亏欠?
她在说出这句话时已经下定决心赴死了吗?那麽,又是为了什麽原因?
从不知道看来温吞的雪莱是这样的演戏高手,或者是自己当局者迷?
那样子的自杀攻击到底是何时开始计画,又是谁教她的?
那只遍寻不着的金怀表,果真是被她当成幸运物,配带着赴死吗?
爆炸的瞬间,她曾感到痛楚吗?或者已经在高速俯冲之中耐受不了G力而昏迷过去?
如果,如果她们未曾相遇,对她会不会比较好?
无数个问题,伊莉莎白在夜里翻来覆去找不出答案,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得接受潜意识编造的剧情,十有八九是不快乐的结局,正面痛击,无可违逆。
那之後她开始染发,因为某天清晨起床竟发现鬓边多了几根白丝。
几根粗白的发如尼龙线,藏在她的淡色金发里不明显,却像扯不断化不掉的钓鱼线般将她拖回现实,歇斯底里的挣扎着却不能呼吸。
无解。再也无解了,只有多余的时间慢慢将她磨耗,带走她的青春她的爱情与她的黑色素细胞,像是凌迟。
她染发,一个人,犯了什麽罪般严肃秘密地托了助理买了染剂,站在镜子前抽离却又痛苦地望着独自一人时苍白而脆弱,空乏而孤独地日渐老去的自己,拿起梳子,染发。
从前这不过是各种任务中必要的乔装,带来某种刺激与乐趣,如今革命平息,英雄沉寂,而伊人早已远去,留她一人收拾残局,还得故作坚强,深夜里染着头发,下个白日衣冠楚楚,从容优雅地出现。
最後她仍只能无助地在每个梦里醒来,疲倦却不能止息的抚摸那张瘦削的脸孔。
她大可以在梦里紧紧的抱住那个人,说上千百万次的对不起,也不愿吐出半分真心的爱意。
因为太过明白,每晚伴自己入睡的不是真正的她。那只不过是寂寞,愧疚与想念拼凑成的幻影。
她的骄傲与倔强不允许自己诚实地示弱,但她仍然明白,自己再没有可能勇敢了。
但是今天她没有梦见。没有梦见雪莱。梦里她回到L273区广播处隔壁的单身宿舍里,她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房内的陈设已经模糊,只有餐桌边那张,雪莱惯坐的老旧木椅显得清楚。她就这麽坐在雪莱房里,坐在她的椅子上。
一个人坐着,她没有动,却奇异地明白门窗是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只有她坐在房里等,等一个再也不会来的人。
她等着。在那个梦里,她呆坐在寒冷的房里等了好久,最後明白自己的等待再也没有尽头。
於是她在一片漆黑的房内吓醒,满头大汗,像是进入另一场噩梦。
她害怕的不是这无止尽的等待-她甘於如此,也只能如此。她害怕的是,从今以後会不会再也梦不见那个人,如果连这样一点点小小的慰藉都失去了,她该…万一,是真的呢?出於什麽样无以名之的原因,从此再也无法梦见雪莱,那将会是自己怎样都无法承受的重伤害。
此刻她才明白,原来那样梦境里的虚假也是某种老天的赏赐。
她强迫自己撑起身体,将光裸的脚掌放在冷硬的大理石地砖上,却在转头时瞥见放在一旁几上的金怀表,昏黄灯光下,闪耀着温和高贵的光芒。
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回过神来时,香槟色的澄澈晨光细致地洒在脸颊臂膀,而她正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小小的水滴正纷纷降落,视线一片模糊。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大概是抓起那只金怀表往往落地窗上猛力砸去吧。
该死的。就让她也搭上哪班会爆炸的飞机算了。
她将头埋进掌心,终於压抑不住喉底的呜咽,在这十一月初的清晨五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被折磨至崩溃,想要就这麽放弃那些无谓的责任与逞强,随着那人而去。
她平常不是这麽情绪化的。只因为今天是那个人的八周年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