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ovember 5 — 55 (完)

雪莱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分钟之後,在司仪的指示中,观礼人员与受勳人起立向正笑容满面,徐徐走进厅里的伊斯顿致敬。

他沿着红毯经过两排的人群,步上台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雪莱总觉得,在人群之中,伊斯顿似乎特别转头,对自己投来锐利的一瞥。

仪式开始,她面无表情的迈开步伐,走上前去,走向等在前方的伊斯顿,以及冷冷在旁观看的莫德雷。

这只是一场秀,除了在正确的时机拔出刺刀放进正确的地方之外,她不该为了任何细节挂心,也不该再有任何情绪。

可是,该死,这男人为何要如此直接的盯着她?他在想些什麽?他是否看穿自己的计谋?他知道伊莉莎白的失踪是雪莱做的吗?

在伊斯顿含笑的注视下,她一点都没听进司仪冗长的宣读,只听得「恭请司令授勳」,礼官走向前来而伊斯顿以他细长苍白的指捏起起绥带,缓缓向自己靠近…

她绷紧了垂在身侧的右臂,感觉左脇下的刺刀正静静等待见血。

就是现在。

为了安全起见,车子上的军方车牌被拆掉,车窗也贴上了反光的材质,但或许今天并不如自由英国想像的,出现大量抗争的民众,起码,车子一路上都平稳而迅速的行驶着,没有遭到任何阻碍。

这就是事实,事实是,自由英国不过就是空有太过崇高理想,却并不真正理解人民的天真组织。

雪莱僵硬地坐在车内,紧紧捏着拳头,胸前还别着那枚勳章,在昏暗车内反射微弱光芒。

在那台上,她缓缓经过莫德雷,站定在伊斯顿面前…

她曾经有机会杀了这两个其中之一。是的,伊斯顿不会料到自己有此勇气,而莫德雷更不可能料到那把藏在胁下的刀会往自己刺去。

只要把其中一个人杀死,她就能够向另一者有所交代,就可以…

为什麽?

她明明应该要行动的,却只是在最後关头撇开视线,任由伊斯顿替自己别上勳章,然後垂头丧气的返回原位。

她虽然明白自己一向软弱而怯懦,却不是没见过什麽打杀场面,更不曾在任务里失手。何况,那两个人没有什麽理由值得她同情,让她心软哪。

她有那麽多理由,也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或许她从来就没真正做好觉悟。从头到尾,她就意识到自己有杀死莫德雷或者伊斯顿的选择,却始终没有做出决定。

为什麽?

为什麽她该死的会在那关头退缩?

最重要的是,失了手之後的结果她从没预期过。以为没有未来的她此刻安全的坐在车内,竟然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即使莫德雷真像早上说的那样,不在乎自己放弃完成任务,但那之後,她势必也会失去莫德雷的信任,再也没办法在军中立足。

另一方面,即使还没注意到,伊斯顿迟早会发现伊莉莎白的失踪与自己有关,这下子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而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

她闭了闭眼,莫名的感到些微的宽慰。至少,不管自己今後的下场会有多凄惨,伊莉莎白都会被鬼鴞带领的普利茅斯之狮搭救往安全之处。

毕竟那三十名蒙面仔在今天结束之前都将听命於自己,不会有人去向莫德雷报告,再别说莫德雷今天根本不会有心情听。

至於自由英国那边,雪莱十分肯定,在伊莉莎白与她见面之时,就已经有人在跟监,以他们的能力,加上自己的刻意放水,要获得囚禁伊莉莎白的地点易如反掌。

一旦知道伊莉莎白的被关在哪里,鬼鴞一定会趁着今天的混乱把她给救出来的。一定,毕竟,鬼鴞和自己这样贪心又懦弱的可怜鬼不同,鬼鴞一直都善良而勇敢,忠诚而知足,眼里只看的见她心爱的组长…

没问题的。

所以,在今天结束之前,或许自己即将遭受横祸,伊莉莎白也会带着对自己的恨意继续活着。

然後或许,她会发现,即使如此努力的呼唤着人民,今天的街道上也仍然悄声无息,而感到失望,从此沉寂。

太好了。或许後世将会把自己打为罪人,或许人民会因此憎恶着她,但这都没关系了。她所要求的,也不过是一点点卑微的爱与安全感。

「大队长,你怎麽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胡思乱想之间,负责驾车的士兵转过头来关心。

「噢,没事。」耳边传来熟悉嗓音让雪莱吓了一跳,转头才发现,负责开车的是机械兵罗杰。

怪了,试飞在即,这小子该有别的事要做,怎麽会在这里开车?

她盯着一头灿烂红发的罗杰,发现他除了神色疲倦之外,似乎并没有什麽异处,而车子一如计画中的开往基的,一切都很平常。

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或许只是临时找不到人开车过来罢了。

她勉强的微笑,收起太过混乱的情绪,未免罗杰起疑於是硬要找话聊地开口。

「原来你还有这个刺青啊?」

「对啊。」罗杰顺着她的视线,瞟了右上臂一眼,笑眯了眼。那是一只黑色羽毛,有着红色大嘴与脚掌的鸟,那图样古拙,却意外适合罗杰。

「这鸟叫蛎鴴,因为我嘴巴大腿又粗,所以家里和玩伴都这样叫我。我离家之後就刺了这个在身上。」

「这样呀。」提到家这个字眼,让雪莱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这在时代里,总有人会因为什麽严重或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失去家庭,雪莱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罗杰只不过是被父亲毒打一顿而翘家,於是家这个字眼对他而言也并不特别私密,但雪莱宁愿不再碰触相关话题。

「呃,那,在营区的时候记得要藏好,被发现可能有点麻烦。」最後她只是微微板起脸。「以後别老是惹麻烦了,不是谁都会罩你啊。」

「其实我知道大队长对我很好。」罗杰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又是那个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您放心,以後不会了。」

「那就好。」她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队长,说故事嘛。」然後像是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也丝毫没感觉气氛有何异常的罗杰笑咪咪的开口。「上次瑞奇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她有些混乱的看着那张单纯毫无心机的脸孔,歪了歪头,最後在他灿亮的眼珠下微微笑了。

「好吧,嗯,後来,有一阵子德军战力吃紧时,瑞奇开始热中於自杀武器的研发,例如说一种类似日本特殊攻击机樱花的Fi-103RReichenberg对地飞弹。

这种飞弹有火箭推进,速度极快,巡航时速可以达到650公里,尤其在人力控制下,以更快的速度往地面俯冲,几乎没有地面的炮火能够摧毁这种飞弹…」

车子缓缓开进基地,罗杰降下车窗与卫哨打了个招呼,而雪来自顾自缓慢的说着,似乎已经无视於罗杰的存在。

「身为计画的推手,瑞奇自己就是自杀攻击的自愿者,也参与了十次的试飞,虽然这样的构想最後在德国的起死回生之下失去用武之地,但无可否认的,瑞奇的确有着超乎她那娇小身躯的勇气,而这计画若真的能够实现,势必能够造成可怕的效果。」

「队长,我不喜欢这故事,这个女的把自己的勇气用在错的地方了。」罗杰将头探回车内,平稳的将车开往机堡,时间不多,M-44该已经装检完毕,等着雪莱执行任务。他皱着眉头瞥了雪莱一眼,吞吞吐吐地开口。

「而且在飞行前讲这个故事好像…不太吉利…」

一般而言,飞行员总是有很多迷信,甚至还会在飞行时配戴幸运物或者有自己的幸运动作。雪莱自己没什麽感觉,但为了避免同僚的不快,平时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嗯。」但此刻她只是无意识的应了声,想起什麽似的。「嘿,等等,可以先载我到指挥部吗?突然想到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罗杰困惑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安静的调转车头,拐弯绕往另一个方向去。

与去年十一月五日一样多云的天气,中午十一点,由雪莱.贝德中校驾驶的M-44c原型机在塔台的指示下,急速升空,往伦敦方向飞去。

这不会是趟艰难的航行。

基地到国会大厦的距离并不远,天气平顺,在正午终於露面的太阳照耀下,能见度难得的高。

飞行总是孤独的,对此毫无感觉的雪莱,此刻竟难得的感谢这喧嚣中的安静。

远远的,西敏宫的方向,在雄伟的建筑之外,她的视线被另一种景况给吸引。

隔着一段距离,她仍能清楚看见广场上攒动的人头,那是一大片的人群,此刻广场上矗立的马尔顿铜像正被拆毁,一大片白色的布条飘扬在空中,人们穿着有别於平常灰扑扑制服的红色衣物,从空中望去,一片鲜艳灿然。

原来不是没有人站出来,只是身在西敏宫里的他们听不见任何声音,像是一个平行的世界,国家已经被切割成两块。

而如果那些站上街头的人们拥有与雪莱同样的视野,他们或许会惊恐地四处窜逃。从高空俯瞰下去,包围着广场的是陆军第二兵团的坦克车与警察总部的警车,双方按兵不动着,却不知何时第一声炮火会响起,是的,只要莫德雷一声令下,或者只要有些微的擦枪走火…

而他们等待着的英雄已经不会再出现。

自由英国的首领鹬以及情报头子伊莉莎白此刻都在她的控制之中,鬼鴞带领的普利茅斯之狮则大概在城市的另一头,对抗着为数不多但拥有守方优势的蒙面仔,试图营救出伊莉莎白。

这些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孤绝,仍抱着好不容易被点燃起的,微弱的希望,聚集在一起取暖。

从这高度听不见他们的呐喊,但只要张大眼睛看,仍能看见那片不安脆弱却庞大的群众。

她就这麽看着,忘记呼吸,忘记要眨眼睛。为什麽这群手无寸铁的人们聚集起来,竟然会产生如此强大的力量,猛烈的震撼她的心脏。

而自己就是那个使他们希望落空的凶手。

是她为了一己之私而以伊莉莎白和鹬换取亚历山卓与李维的自由,又刻意放出风声,好让普利茅斯之狮能够救出伊莉莎白。

她并不後悔自己的自私,只是,这一刻,雪莱一直以为自己会因为失去家人而憎恶着这个国家,对於同胞的生命冷漠不闻的,却仍然为了人民的呐喊而激动着,为了自己的自私与怯懦苟活而痛苦的。

是的,她爱着伊莉莎白,但同时,她也爱着这片土地,以及与自己一起活在这里,面对同样未来的人们。

「拥护中央政府,以及扞卫人民,这都是军人的责任。而当两者竟然出现冲突,政府不再听从人民指挥,人民开始憎恨政府…我想我们都得选一边站。」

「雪莱,我永远要站在弱者那一边。」

「是的,那是我的选择。即便丑陋,但这就是我该成为的模样。不管这个国家是否需要我这麽做,我都多麽希望,在真正无法挽回之前,我们还能够有机会自由的选择。」

「雪莱。你梦到的...不只是过去。那也该是未来。」

「雪莱,我相信你有伟大的可能。」

「即使我有天背叛了你,我也仍然爱你。」

「没有人天生是个战士…直到她找到为之奋斗的理由。」

「你曾经经过国会大厦吗?只要经过一次,就很难忘记那里的壮丽肃穆...还有浓浓的刺鼻气味,真教人直想打喷嚏,对吧?

自从大元首就任,国会全面冻结之後,那座象徵国家共和民主的建筑物就成了拿来堆放大元首最爱的的战利品的仓库...如果不是知道我们伟大的大元首一向不开玩笑,我还真要觉得这是个高明的讽刺呢。

以万桶计的胡椒,茶叶,名贵东方香料,为了满足一己之慾,被从遥远的东方不远千里地绕过大洋穿过运河来到这里。为了这个,军人们在遥远的东方战线恣意掠夺,官僚们大肆殖民奴役...」

「雪莱,你是否曾经感到自己就站在真理的大门之前?」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而西敏宫就近在眼前。

她俯瞰着那群众,意识到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同胞,却也同时明白,自己正踏进了伊莉莎白口中,真理的大门之内。

出生在这国家,亲眼看着反动的父亲被抓走,被送进矫正营,拥有绝佳的飞行天分,成为军人,遇见伊莉莎白,走奔普利茅斯,再度返回伦敦…

以及方才她的退缩。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往事历历,这一刻她顿悟到,这一切的痛苦,磨练,挫折,背叛,受伤,都不是互不相关的,它们造就了现在的她,而她则为了这一刻而存在。

是的,不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自私,更重要的是,她要为了自己,那个总是苟且偷生,怯懦逃避的自己,做出改变。

那座堆满印度香料的壮丽建筑,只要自己学习瑞奇那样的自杀攻击,开着这架喷射战斗机俯冲撞上,一定会产生大规模的爆炸。

到时候,莫德雷,伊斯顿,马尔顿…以及他们的野心,都将毁於旦夕。

是的,人类的躯体就是这麽样渺小脆弱,而心智却是无远弗届。

此刻,这个国家需要的不是一栋历史悠久却早已被忘记意义的壮丽建筑,这个国家需要的是觉醒,以及新的希望。

她明白即使死了这三个野心家,也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但只要人民愿意睁开眼,一切将能出现转机。

这是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作为一名罪人,她唯一能为自己与这个国家所做的事。

就让她,和这架战斗机作为陪葬,让这个国家与过去的蒙昧告别。

她笑了起来。

是的,这不会是趟艰困的航行,只要你已经下定决心。

她加速,朝西敏宫而去。

查觉到雪莱的异常,无线电耳机里传来塔台的警告呼叫,要求她减速并且立即返航。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在来不及之前,我们都拥有自由的意志与选择的权利。」在加速带来的晕眩之下,她对着无线电没头没脑的迸出一句,随即伸手扭掉无线电开关。

就让追击的飞机仓皇起飞吧。

M-44开始往下俯冲。

恍惚之中,她从怀里拿出那只飞行前才戴上的幸运物,想起伊莉莎白美丽的脸,那双冰蓝色的眼,温柔的笑容,淡淡的笑了。

她一直以为她们总是互相背叛与欺骗,此刻她才明白,他们从未背离彼此。

「只是,雪莱,我还是想再一次告诉你,我是多麽希望着有你的未来。」

她相信伊莉莎白会了解此刻自己的想法的。

再见了。

失速的M-44开始往西敏宫垂直坠落。

十一月五日。火药叛国纪念日。或许这个故事曾被遗忘,但三百多年後,有个人,以自己的身躯为引,实现了盖福克斯的意志。

或许再三百年之後,这个国会大厦爆炸的故事也将被遗忘,但追求正义与自由的意志将流传下去。

她握着那只怀表,安心的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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