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看来伦敦这鬼地方真的让这女孩强迫成长许多。亚历山卓露出端庄稳重的微笑,脸色却苍白的可怕,嘴唇毫无血色,一双蓝眼珠却布上了血丝。「雪莱。」
那表情让雪莱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却仍若无其事的先把监视系统给关上,然後露出安抚的微笑,走向前,轻轻和女孩握手,以她最镇定的语调开口。
「嘿,怎麽来了?」
「雪莱…我知道你没有必要帮这个忙,但我也只有你能信任了。」亚历山卓咬着下唇,在看到雪莱之後表情明显地松懈下来,眼底的水光波动着,似乎正在忍住即将夺眶的泪。
「李维被带走了。」
刚被送回伦敦时,这里的一切都与土耳其太过不同,在她能够习惯自己突如其来的新身分与这里的游戏规则,她已经先习惯了他人疏离冷漠的目光。她几乎是被软禁起来,在某个近郊的大宅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些日子并不好过,她很快的明白雪莱说的没错,自己不过是被当成一枚棋子,谁也不知道她下一秒会被推上台面或者弃置荒郊,世界变的逼仄而扭曲,没人在意她的想法,也再没人会关心她。
但李维是守信用的。几个月之後李维就出现在她面前,像平常那样淡淡的笑着,好像天塌下来都没什麽大不了。後来她才知道李维原来不是什麽特务,而是医生,但那似乎也不是李维的全部,李维一直很忙,却总在自己最糟的时刻出现。
李维从不解释自己的行踪,而她也从不碎嘴。
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要多过问什麽。没有谁能替谁负责任,她明白自己若是哪天真被拱上王座,也就总会有天陷入囹圄,甚至身首异处,这是她命运,而软弱的无法挣脱这一切也是她的问题。
这怪不了谁,李维偶而的来访已经是她生命里太大的幸运,她明白李维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对自己好,而是因为她特别的身分。如果李维的耐心与善意有天就这麽用罄,将她相忘,那也只不过是刚好的结局…
「但怎麽样都不该是这样。该遭到陷构,蒙受横祸的该是我啊,她那麽聪明,怎麽会让自己出事?」
亚历山卓努力平稳着开口,最後还是压不住喉头的呜咽,崩溃般把头埋进掌心里。
「昨天深夜她突然来看我,我问她发生什麽事,她却什麽都不说,待了一下就匆匆离去。谁知道她前脚一踏出门口,後脚秘密警察就闯进来搜查。我跑上楼往外一看,她就在外头的路上被套上头套,闷哼一声,押进警车里带走。我知道里为总是暗地里为我解决麻烦,可是如果非得要这样,我宁愿不要她的保护。」
「我不试图反抗他们的摆布,但那一刻我才终於恨起自己,恨自己为什麽那麽无能,连开口保住她的平安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带走…」
亚历山卓说着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竟然锐利疯狂的可怕,那道柔缓的声线此刻低喃着,近乎歹毒。「我真的恨他们,如果我可以掌握权力…」
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雪莱轻轻摀住嘴。
「你说的没错,的确没有谁该替谁负责,也没有理由要人平白无故的对你好。」
「可是,亚历山卓,我们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你,因为你总是温柔善良而坚强,即使身在这混乱的世界里也能保有自我,这并不是什麽付出不求回报的关系,而是我们真的喜欢你。」她轻柔的开口,拭去亚历山卓眼角的泪痕。「你不相信我吗?」
亚历山卓看着她,似乎有些踟蹰,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眼底却仍写着不甘。
「那麽,换个角度来说,如果轮到李维发生了麻烦,你愿意不顾一切的,寻找任何解救她的可能性,甚至让自己涉险吗?当然你会,否则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让你这麽做的,不是责任,不是愧疚,甚至不会是你知恩图报的高贵本性使然,否则你不会如此的失去理智,想都不想就做出这鲁莽的决定。亚历山卓,你会这麽做是因为爱。命运让我们找到彼此,产生连结,但只有爱才会让我们不假思索地为对方付出而不问代价。」
「你是如此,李维亦然,你们两个都是太聪明的傻瓜。」雪莱说着,温柔的摸了摸亚历山卓那头柔顺的长发,低头思考了半晌,然後站起身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深吸口气,伸展筋骨,低头对亚历山卓眨眨眼。
「好啦,时间紧迫,我们赶快行动吧。」
雪莱载着亚历山卓回到宿舍,偷偷摸摸的将她从後门带进房间,嘱咐她保持低调,然後加速驱车往莫德雷的住处。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伦敦的气温越来越低,紧张的气氛却没有随之冷却。她隔着车窗打量路上看来疲倦的警察,应该在营区里待命却到处乱晃的军人,墙角上还没来的及撕掉的煽动传单,暗巷里鬼祟的人群...
一切像是失了控的剧情,人们隐约感到结局即将发生,却始终猜不透其样貌,也不明白自己会在其中扮演着什麽样的脚色。
只是怀着各自的目的,飞蛾般朝那巨大的混沌冲撞而去。
她抬头看着清晨时还明朗的天空,此刻又覆上重重阴翳,忍不住叹了口气。
停好车,一踏进莫德雷的住处,里头诡谲的气氛就让雪莱心底响起警报。
传令兵仍然在门口待命着,表情严峻。虽然莫德雷的住宅总是不乏各种身分的访客,外头仍然停了太多辆从没见过的车,而庭院里站着的几个彪形大汉则显然是便衣警察。
好样的,真行,这女的现在还和条子那边挂上钩了。她不悦地抿起嘴,踏上台阶。
「中将在会议室里,和几个重要长官开会。」
平常总已在门边偷懒的传令兵杰伊此刻立正的姿势与基本教练课本上一样标准,直到看见雪莱才似乎松了口气,露出苦笑,让她忍不住猜测今天登门来访的都是些什麽毒蛇猛兽。
「没事,她知道我要来。」她点头,自然的撒谎,然後走进门内。
一向对自己特别热络的管家太太不见踪影,客厅里坐了几个人,好些个是同僚,更多则是陌生的脸孔,他们或者面无表情,或者紧绷着脸,气氛诡谲。
有大事发生了。
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什麽事,但直觉告诉她,下令把李维带走的,就是莫德雷本人。
事情比想像中更棘手。雪莱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恐惧,捏紧汗湿的手心,和几个熟悉的同僚打了招呼,面无表情的上了楼梯,往莫德雷的书房走去。
只是打开会议室的门,迎向雪莱的却不是想像中的肃杀斗争大会。
在昏暗的天光中,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几个看来是高阶将领的中年男人围着圆桌,而莫德雷就坐在主位,脸上的表情罕见的有些阴沉,似乎正就着桌上的地图与报表进行兵力布署的讨论,她安静地走进会议室,无视其他人打量的眼光,在墙边拉了张椅子坐下。
会议室并不大,方正的格局,罕见的圆桌设计,刚好能够让所有人都离莫德雷够进,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收进眼底。
他们专心的在图上比画,不时移动上头的兵棋,低声但热络讨论着,似乎一点都不感觉穿着陆军军服,聚集在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空军中将的宅邸里,听从指挥,是个多吊诡的画面。
「如果格林不点头,计画C就是第七装甲旅移防到巴伯,一有动静就开进来。」
戴着眼镜,正专心思考的莫德雷朝她点了个头,然後望向坐在左手边的少将继续开口。「用演习的名义,天一黑就从诺福克出发,待在这里不会很引人注目,这里。」
她转头与那名少将又低声讨论了一会,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抬起头,脸上满意的神情几近残酷。「不过,有了霍华少将的保证,我想我们大可放心。此外,除了格林,我在想,在今晚应该还会有更多将领表态加入才对。」
雪莱安静看着众人的反应,发现他们在莫德雷提到「今晚」时,神情明显的不自在起来。
今晚?她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
哦,她懂了。莫德雷这是在杀鸡儆猴,今晚的广播里,十有八九会出现一份叛乱分子的名单。
想必那份名单,会有些响当当的名字出现,不管那些将领是否在那里面,都会明白这只是新一波权力转移前的肃清。
而若是站不对边,不只好日子过完不说,或许连一条老命都会不保。
至於莫德雷,从来就不是去顺服的那一方,相反的,她总是从容地等待猎物自行上门,或者被猎犬咬在嘴里替她带来。
今晚这一波动作下来,恐怕军权就被要被她掌握了个十之八九。
「明天的会议里,兵力部属的计画会更完整也更具体,希望这能让我们在十一月五日时,打一场完美的胜战。」
莫德雷站起身来,一一环视在场的人们,热切地开口。
「最近我们的国家陷入太过动荡的局面,战争失利,物资随之短缺,叛乱四起,而民怨越来越高昇…种种令人不安的状况不停发生,身为军队核心的各位,想必不需我的赘言。
我们都必须谦卑地承认,人民是国家的根本,如果不能倾听人民的声音,满足他们的需求,再怎麽好听的口号也不过只是口号,不能带给我们温饱,尊严与强盛。
是的,我们需要重回荣光,我们都想当大国的人民,这点无庸置疑。但另一方面,过度分歧的声音,过度放任的统治,会让人们像盘散沙一样,无法团结,无法振奋。不,眼前我们的局势危急,已经没有空间容许这些野性未脱的群众作乱。各位,在德美之间,我们已经退无可退。
所以要怎麽样才能让我们站稳脚步,重新出击;既能成为民之所向,而又能成为世界的中心?
我个人的想法是,人们并不明说,但实际上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什麽自由。只要国家够强盛,让他们能免於外侮的侵扰,享有大国的荣光与骄傲,拥有不虞匮乏的物资,享受某种程度上的权力,能够上舞厅跳支舞喝杯酒,再加上有人给他们一点点的教育,提供一点点的藉口,这样就够了。
马尔顿的失败在於,他只懂得利用人们的恐惧,却不能让人民有好日子过,只懂得制造恐惧,却不懂得怎麽安抚他们,只懂得镇压反对的声音,却不能唱出更美好的远景。所以现在他慌了,他无法制住群众的反动,连军队也不在他的控制之内,简直是坐困愁城,只能寄望他手上那张女王的牌。
至於自由英国,还有他们规模小的可怜的游击队,和那些冠冕堂皇的标语。他们宣称要夺回自由,可是,危坠之中的自由,这样的自由让你饿肚子让你陷入战争的危机让你不安,谁想要?那些地下组织开出的条件根本是在扯自己的後腿,帮我们的忙,比起马尔顿,这些人更加的没有胜算,更加天真而可笑。
而我做得到,我会是那个提供藉口,让他们安静听话的人,在这动荡的时局,人民是如此不安,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们又饥又寒,充满不安与不满,於是他们开始被煽动,那些可笑的地下组织让人民以为自己需要的是自由与正义,其实错得离谱。
但我看的见正确的方向,我知道该怎麽带领他们,让他们适度的匮乏却又不致饥饿,让他们对任何小恩小惠充满感恩,让他们以为自己只要更加努力的工作就会迎向更美好的未来。
是的,我已经促使马尔顿在十一月五日这天宣布重新恢复议会,开放民选议员。虽然这样的甜头能够持续的时间不长,却已经足以削弱这些反动分子的气焰,让我们将他们斩草除根。
我的目标坚定,步伐稳健,我会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你们也是这麽相信的,才会坐在这里,对吧?
如今整个国防军都得看我的脸色,马尔顿已经是风中残烛,伊斯顿也已是强弩之末,而我拥有你们,你们才是国家强盛的力量,拥有了你们的加入,才能完成这个国家的胜利方程式。
各位,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十一月五日的行动不只为了我个人,也为了你们,为了国家的未来,只要我们坚定意志,站稳这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将会进行的顺利许多。
亲爱的绅士们,这十年来,我们最强烈的恐惧与梦魇就来自於纳粹与美国。
恐惧让我们裹足不前,恐惧来自於无知,来自於我们对德美的解释权掌握在马尔顿手里,一开始或许他还做的不错,像只蝙蝠一般的躲在黑暗里,斡旋於双方之间。但现在我们尝到苦果了,双方渐渐开始对我们失去耐心,而我们在海外的拓张也造成他们的不满,於是我们开始小心翼翼,自我封闭,甚至必须卑躬屈膝。
所以,为什麽我们要透过一个失败者的角度去看他们,为什麽要用这麽低的姿态去和他们打交道?
我会成为胜利者,而胜利者从不惧怕於未知的事物。为什麽要害怕他们?为什麽要故步自封?
他们是强权,无可否认,但在我手里,我们会成为另一个足以与他们鼎力的强国,我会与他们交流,与他们竞争,利用他们的资源,成为自己的养分。
与我合作,和我站在一起,专注在远方的目标,不受这动荡所干扰。绅士们,你们是如此充满智慧与经验,而此刻坐在这里,更能证明你们的卓绝与勇敢。拥有你们这样的同伴,我几乎可以看见成功就在眼前。毫无疑问地,你们做了正确的选择,让我们一起站在世界的中央,被写在历史上!
强者无惧。」
像是某种魔咒或催眠般,莫德雷的表情是那麽炯炯有神,散发着危险但令人折服的气势,柔和的声音铿锵有力,有如天启,让人几乎不能思考,只能全心全意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信任着她,听从着她。
不可否认,莫德雷是个出色的领导者。她善於诚恳地说服,吹牛,隐藏弱点,以及指挥命令。
能让十几个握有兵力,惯於指挥的将领安静下来听她说话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而此刻环视四周,这些人们的表情虽然有些不安,却没有一点不确定性。
纵然他们明白自己正要调兵进到伦敦周边,在十一月五日这天清除任何阻碍的力量,包括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自己的同胞,他们的眼底也没有一丝犹豫。
「强者无惧。」句点落下,室内的人们毫无迟疑的跟着复诵,在那之中的雪莱,跟着轻声开口,背脊爬满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