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暮光斜斜的打在身上,天空无云而高远但蒙着淡淡的雾,微仰起头就可看见远方的议会大楼钟塔,整条街上泛着柔和的光,街角飘来一阵成熟的淡香,她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仔细的咀嚼着那气味,觉得熟悉。
随着太阳越来越接近地平线,天色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迅速地暗了下来,团团黑暗将她包围,在一阵恐慌之间,她迅速地转身回望。
一片阒黑之中,整个街道的路灯,整排建筑物里的窗,都在自己面前亮了起来,由远而近,陆陆续续的,闪耀的不同色泽的光,打在雪莱的瞳孔中,汇聚成一片,使她一时间竟也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而又该归往哪里。
只有那片橘黄色调的灯光朦胧的在她眼底晕开。
「雪莱。你梦到的...」父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清冷和缓且稍嫌单薄,但总是威严且带着说服性的声线。「不是过去。那是未来。」
是银莲花的气味。
妈妈在花圃里种的银莲花,在春夏交接之际开放着。
下一秒她就坐在那间破败的单身宿舍地板上,双手被结结实实的綑绑,不,这摆设不是她自己的房间,是别人的。
一转头,伊莉莎白就坐在床边,眯起眼打量着她,似乎是在评估雪莱是否有一丝的动摇,接着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透亮的天色中,反射着灿灿晨光的议会大厦钟塔,缓缓开口。
「你曾经经过议会大厦吗?只要经过一次,就很难忘记那里的壮丽肃穆...还有浓浓的刺鼻气味,真教人直想打喷嚏,对吧?
自从大元首就任,国会全面冻结之後,那座象徵国家共和民主的建筑物就成了拿来堆放大元首最爱的的战利品的仓库...
以万桶计的胡椒,茶叶,名贵东方香料,为了满足一己之慾,被从遥远的东方不远千里地绕过大洋穿过运河来到这里。为了这个,军人们在遥远的东方战线恣意掠夺,官僚们大肆殖民奴役...
而这正好能对国内制造战事吃紧的假像,欺骗着国民,让大家以为自己身陷危急存亡的时刻,只有独揽大权的大元首才能拯救我们幸免於国土与国格沦丧,同时与美德双方抗衡,维持国家的和平,扩张国家版图,重现大国的荣光...
每天每天,广播器对我们散播恐惧,却又同时以胜利的快感麻痹。而被全面限制媒体与言论自由,从来没有机会真正了解外面世界的我们,就这麽以谎言为饲料,一天一天的被豢养在这牢笼之中,忘记自己曾经如此自由...」
然後她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雪莱,眼神灼灼,盈满了精力与超乎愤怒的坚强意志。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日子吗?那个即使物质并不充裕,但起码平和,安宁,无忧无惧的生活。
当你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会有各型各色的人们与你擦肩而过,他们穿上自己喜爱的颜色,做着自己选择的工作,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在任何时候朗声大笑,随心所欲畅言任何话语...
而他们的孩子们见识过辽阔的草原与海洋,在图书馆里看着各式各样有趣的书籍,没有人灌输他们对党的忠贞,没有人将他们的世界与历史扭曲,没有人在他们脑中填满贪婪,恐惧与仇恨,也没有人会在半夜强行将他们的父母带走,没有人会把他们隔离起来,强迫他们接受惨无人道的训练...
在那个时候,每天我们在疲倦与安稳之中入睡,在清晨时分宁和地醒来,不需担心生命的安危与肉体精神的折磨。
你还记得那样的日子吗?」
什麽样的日子?谁给的保证又是谁破坏了承诺?谁将她推落深渊,无助的坠落?
夕阳余晖下,她刚脱下手套的还冒着冷汗的手被一双细柔的掌心紧紧的握住,而手的主人表情灿烂而狂热,在橘红色的暮光下闪着艳丽而魔幻的光芒,令人不自觉地陷溺,四周威吓似的引擎声十分巨大,却掩盖不住那彷佛带着魔力的话语,或许相反的还使那声线更为独特迷人。
「跟着我,我们可以一起改变这个世界,然後,我们将掌握自己的明天,再也不用这样苟活...」
雪莱正待回答,却没有力气,一个不稳的踉跄中,跌入对方温暖宽阔的怀抱。
「让我保护你,我保证,我们...」那道平时富有磁性的稳重声音此刻因为洋溢着激情,而那双手,那双手的细滑触感直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她抱着怀里的路,在深夜时分的伦敦盲目的,单凭着直觉奔跑窜逃着,湿冷的空气几乎要将她的肺叶燃烧殆尽,汗水沿着下颚滴落,周遭一片模糊,已经分不清楚遮蔽视线的是泪水或城市的雾。
恍惚之间她在河边停下脚步,清冷的雨还下着,雾霭之中,包围住自己的赫然是一座游乐园的残骸,空无一人的园区内,只有生锈的旋转木马发出刺耳的嘎拉声,而青少年时总像个噩梦般的鬼屋就矗立在她面前。
是那座让她过了好几年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游乐园改建成的,青年观念矫正营。
她还记得,每次夜里部队行经那里时,里头总会传出一些可怕的声音,尖叫声,咆哮声,铁器刮过的面的尖锐声,挥打碰撞声,甚至是,凄厉得让你怀疑那是否为人类所发出的声音...但里头的灯却从没亮过,也没看谁进出过,总是那样布满灰尘,阴暗而破败。她从没进去过,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麽样的光景。但它就屹立在那里,你不得不经过,也不得不听见,那在惨白的月光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毋宁更像是阴影本身。
光是存在就能令人惧怕。
此刻她就站在那幢鬼屋前,她从不知道里面有着什麽样折磨人的设备,甚至从没踏进过那里一步。但一片漆黑之中,那些凄厉的声响还栩栩如生的盘旋在她耳际。那个地方对於雪莱而言简直像个梦魇,她该奋不顾身地转身,拔腿就跑的。
但她却着了魔似的,步上前去,伸出手把门推开。
咿呀一声。迎在雪莱面前的,不过是个破败空荡的房间。灰尘,蜘蛛网,垃圾,还有放在地板正中央的,一台播音器。
除此之外,什麽都没有。
然後她又闻到那阵清新的香气。
她把头靠在对方的肩窝,闭上眼沉默了几秒,接着小声但清晰的问道,此刻她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可以感觉着对方的心跳脉搏。
「会不会有一天,你背叛我?就像所有宣称爱我的人一样,背叛我的爱?」
「我不能给任何承诺,但...」女人也学她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窝上,当她开口时,好像全世界都停下脚步,专心倾听,此刻雪莱用尽全身的感官,汲取着对方温热的鼻息,散落的发丝,说话时胸膛的振动,淡淡的花香还有那带着热度因而有些不稳的温柔声音。
「即使我有天背叛了你,我也仍然爱你。」
那女人用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这麽说,却恍然带着回音,彷佛隔着一个看不见的宇宙。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傻,可是,如果有天你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也会为了你涉入各种危险的,付出性命。这没有什麽值不值得的,只是...」
「雪莱,我爱你。即便那并非你所期望的方式,我还是会用尽我所拥有的去爱你。」
不要。不要这样。
即使她们只是坐在房间的床上聊着天,什麽事都没发生,而窗外的天气是如此温暖明媚,一切是前所未见的平和,雪莱还是不由自主的缩进伊莉莎白怀里,静静地咬起牙关,微微颤抖着。
不要为了我涉入危险。我不需要这样的爱。
就在此刻,雪莱终於明白,为何自己始终无法原谅她那莫名被带走,从此失去音讯的父亲。
因为对她而言,死亡才是最严厉的背叛。
再度张开眼,女人已经换了套异常美丽的华服,明明近在眼前,姣好长相彷佛天仙,高贵不可侵犯的气势,那神情总叫人无从捉摸,一切都显得不真实,眼底透露的柔情与眷恋却让她舍不得稍稍移开视线。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这种好运了。」她轻轻挑眉,淡定的神情,不经意的语气,眼里却散发锐利超然的光芒,是多少忧伤洗涤过,多少考验淬练过的坚定。
炯炯有神的,彷佛映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那光芒倏忽扩散,雪莱的世界陷入一片白,刺痛了她的眼,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然後她在十一月初的深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瞪大了双眼,呼吸急促,手里还紧紧攒着那只金怀表。
不,似乎不是恶梦,自从她离开普利茅斯,回到伦敦之後,就再也不曾做过恶梦。
但此刻的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之中瞪大眼睛,北风还不知疲倦的持续从窗缝挤进室内,夜视能力极佳的她睁眼怔忡的看着飞舞的窗帘与窗外透进的微光,一切来的如此突然,所有琐碎的细节突然被编织出有意义的图形,事物的真相就这麽造访,清晰而锐利。
是了,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是银莲花的气味,儿时在伦敦随处可见,如今却再也不曾在这城市闻到的,银莲花的香味。
无法解释顿悟所为何来,但那之间她就明白了。
伊莉莎白是来告别的。
那晚的舞会,是伊莉莎白为了见自己最後一面才出现的。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抱着付出性命的觉悟,就要行动了。
是的,是的,依她刚烈又任性的脾气,选在这时机很合理,也很轻易就能想明白的,但当局者迷,雪莱此刻才突破这盲点。
在十一月五日那天,伊莉莎白和她背後的组织,即将要发动革命了。
[附注]
怀表上面刻的那段话出自尼采的<善恶的彼岸>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WermitUngeheuernkämpft,magzusehn,dassernichtdabeizumUngeheuerwird.
UndwenndulangeineinenAbgrundblickst,blicktderAbgrundauchindichhin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