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锁。
咿呀一声推开那扇总不对自己主动开启的门,迎接雪莱的是整个房间的空荡。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除了角落几个打包好的皮箱袋子,就是鬼鴞缩在一旁兀自忙碌的矮小背影。
显然她们是打算在今晚从这里撤退了。
「你来了。」
突然伊莉莎白的乾净清透的声音在门边静静地响起,在空荡的室内回荡着有些飘渺而不真实,叫人听不出那话语中的情感或表情。
「我正想去找你呢。」
雪莱有些迟缓的转头,对上那双在摇曳而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诡异的眼眸。在这昏昧之中,反而令人有种透明的错觉。
她没有开口回应,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关上门,然後转身盯着那张看起来不论怎麽疲倦都仍是那麽坚韧的脸庞,那表情使的伊莉莎白年轻的脸孔看起来比实际上大了几岁。
「明晚监视警报系统就会维修好,原本的计画也只好做些小小的更动。本来想去和你说声再见,没想到还是惊扰了你呢。」
那语调还微微带着笑,彷佛只不过是下雨天忘记带伞出门那样的小事。
但就是因为自己太清楚伊莉莎白的习惯,反而就更觉得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已经也没什麽可以失去或者惊讶的了,在那次被伊莉莎白拿枪指着太阳穴的时候。
越是天大的坏事,说出口时就越平静。这就是伊莉莎白的劣习之一。
看来这次是真的越到大麻烦了。
「那位突然回国的空军准将和她的通信兵们给我们制造不少麻烦呢。」
伊莉莎白仍然是一贯的从容,缓缓走到她面前,微微挑起细长的眉,那表情不知怎麽地甚至有些和善,却带着隐隐的讽刺。
然後出乎意料地,她轻轻伸手托起雪莱的下巴,检视一只瓷器般仔细看着。「嘿,怎麽摆出这麽无知的表情呢?」
「玛莉.莫德雷,你们以前认识的不是吗?」然後她微笑的提起那个名字。
玛莉.莫德雷。这名字被从伊莉莎白的嘴里吐出,更能引起一阵尖锐的剧痛。
「我们是旧识。」
雪莱感到自己彷佛被一把推进深渊之中,一颗心垂直的下沉。但她仍强自镇定着,简短的承认却不多做解释,像是她一点也不在意伊莉莎白对此会有何感想。
她只是任两人之间的张力慢慢升高,等着对方出招。
而此刻,平常看见她就会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的鬼鴞此刻正异常忙碌而沉默的缩在那角落,反反覆覆的把不同的东西装进袋里,又翻捡出来。
啊,果然早就把一切剧情都安排好了吧,等着这个软弱的笨蛋自投罗网,上第二次当。她忍不住苦笑。
雪莱不是个挑剔的人,但硬要说的话,她最讨厌的就是伊莉莎白这种嘴脸。
或许搞特务的都喜欢营造这种排场-若无其事,谈天般优雅的起了开头,永远不让你知晓她手中握有多少筹码,然後慢慢地揭开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制造一个又一个的惊奇,层层叠叠,直至高潮处将你瞬间击溃。
毫无疑问,在这方面,伊莉莎白是天赋异禀的个中高手。她既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演员,也是个高明的,可以使对方不知不觉中导入剧情,配合演出的编剧。
但今晚,她拒绝像个丑角般露出夸张的吃惊神情,问那一千零一句的「你怎麽会知道」。
虽然不会有别人在乎了,但潜意识里她仍然觉得,要死,也要死的有尊严一些。
她安静回视那双此刻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眼眸,有些艰难但仍缓慢的勾起一抹平淡的微笑,等着她挚爱并且曾经毫无防备,全心信任的女人像是个狡黠的孩子般演出独脚戏,在轻快的游戏之间安排自己的命运。
彷佛自己只不过是某场棋局里,平凡普通的对手。
「我想莫德雷准将这趟回到本土来,除了勤王之外,必定也会想亲自把贝德少校带回大战方酣的南洋前线吧。」
伊莉莎白盯着她,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似乎对她的木然莫名的有股怒气。顿了一下,旋又以夸张的语气开口,即使是那麽讨人厌的表情,音调却仍是清透乾净,雪莱静静听着,任她的声线利刃般剹过一刀又一刀。
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憎恨这道声音,即便那些话语从伊莉莎白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对自己最严厉的羞辱。
「毕竟,作为她最亲密的秘密爱人,你们曾经一起完成过多少次完美的任务,莫德雷的缜密计划加上贝德的高超战技,噢,或许还有些与生俱来的领导天赋对吧。总之你们完美的搭挡简直可以说是开启了第二殖民时代的华丽大门。少了你,想必那胜利就不来的那样璀璨而轻易了。真是…好一对天作之合,是吧?」
「那都是过去了。我不知道你也有这种打听八卦的低级趣味。」雪莱垂下眼,缓缓地说,不愿示弱,却感到莫名的困倦。
那是极度且无边际的,不健康的困倦,彷佛要把她整个人都掏空,连最後一点快乐都要抽乾似的困倦。
已经多少个晚上,她兀自担心着眼前的人,在一片死寂的城市中,静静怀抱着那些宿命般的恶感,彻夜未眠,那样极度的牵念与悬挂,几乎让自己宁愿涉入险境,的是自己。那样精神上的凌迟她已经无力承受。
而眼前的伊莉莎白还真是不负所望的用这残忍方式摧毁掉她最後的一点点期待。
不管她的动机为何,反正,还有什麽比感情连连遭背叛,而现任拿着前任来攻击她来的可笑呢。
她早就明白了不是吗。只要她们还活在这现实之中,雪莱就不可能有资格声称自己付出纯然,健全的爱,而伊莉莎白更绝无可能会那样绝对的爱上自己。
只要她们还活在这现实之中。
她的感情就会不断地被拿来利用,被拿来践踏,这是她自找的,即便痛,但没有关系,她不介意。
「都是过去?」伊莉莎白看着惜字如金的雪莱,语气竟然变得有些尖酸,好像一时间忘记自己应该维持一贯的优雅演出剧本,最後那声哼笑更让她显得失去分寸。
「你们替这个国家行了多少恶?而你竟然可以这麽若无其事的一语带过。真是肮脏透了。哈,你难道看不出来,那贱人只不过是在利用你的感情吗?」
呵。被利用。
不值得被爱,却太过值得被利用。身为一个有感情的人类,这真是悲哀到了极点。
你不也是那样轻易的就把我们之间的情感切割的一乾二净,然後反过来利用我吗?把那些过往的丑事撕裂开来,就可以显示你的高尚与无关吗?
「我很肮脏。」
雪莱抬眼回视那总是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眸,轻声回道,每个字咬得清楚。话语出口的瞬间,她竟感到有些轻松。
她深深地看进那双不管什麽时候都是那麽美丽的深邃蓝眼,彷佛要将她每个细节都数尽。
「她,我,还有你。我们都很肮脏。所以,你没资格要求我的解释,也不要那麽义愤了,我们就别来那套了吧。」她微微笑了开来,始终是学不会伊莉莎白那种不失优雅的浮夸。
「是吗?」伊莉莎白勾起嘴角轻哼一声,似乎有些怒极反笑的意味,难得的撇开了视线,突然的一个反掌将毫不挣扎的雪莱制住,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好吧,那我想我们无话可说了。鬼鴞,把她绑起来。」她冷冷地说。